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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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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釋:「你們說要爭自由,自由是針對外面朿縛而言的,獨立是你們自己的事,給你自由而不獨立,仍是奴隸。獨立要不盲從,不受欺騙,不依賴門戶,不依賴別人,這就是獨立的精神。」 北京郊區曾經發生過政府與居民的劇烈衝突,這裡要建亞洲最大的垃圾焚燒廠,居民認為一定會產生嚴重污染,雙方座談時,臉都扭到一邊,「劍拔弩張」。 「溝通不可能麼?」我問。 居民代表黃小山說:「政府就要建,我們就不讓建。不管是誰,總說這個『就』字,『就』要怎麼怎麼著,那就沒任何調和餘地了。」 他組織居民舉牌子在博覽會門口示威,站在第一排,他頭髮是朋克式的,兩邊禿著,頭上一叢染得像個雞冠花,很好認。他聽見員警悠悠地說「就是那個黃毛」,他在雨裡渾身都抖,「不知道激動還是害怕」。在裡面待了一夜,出來他換種方式,把「論垃圾為什麼不能焚燒」的材料不停向各級政府遞交,電視臺組織辯論場場到。 政府的專家在辯論賽上認識他之後,請他參加去日本的考察團,「這個人,路上見著姑娘漂亮就使勁看,目不轉睛。他很真誠,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不高興的時候就罵。『真』的人好交往,沒有偏激和成見。」 日本國土面積小,百分之九十的垃圾靠焚燒,東京的廠子就建在市中心,進去參觀要換拖鞋,他看明白了,垃圾焚燒的技術百年來已經很穩定,「重要的不是燒不燒,而是燒什麼,怎麼燒。」但社區居民在鏡頭裡罵他『說他「叛變」了』向著政府說話。 他有點兒像小魚,熱鍋上兩邊煎,但他說對抗不代表獨立,「誰也不信誰,不買帳,這不行,不能光服從,也不能光對抗,那只是個姿態。得有理由,有科學依據。批評政府,這事咱理直氣壯,但也得反思自己,既然我們每一個公民都是垃圾的產生者,也該反思我們自己應當做點什麼。」他說現在的問題不是垃圾焚燒,而是中國百分之六十五都是濕垃圾,焚燒時如果達不到足夠高溫,就會釋放二惡英。填埋也會嚴重污染地下水和土壤。他自己花錢開始研究「垃圾甩幹機」,想用這個技術來過濾垃圾的水分。「我是個混子德性,本來打算移民,現在我怎麼也不走了,這是我的地兒,我就留在這兒,死磕了。說句抒情的話吧,我在哪兒,哪兒就是中國。」 做這些節目時,常常會有人說:「不要往下做了吧,中國亂不起啊。」我理解這樣的擔憂,老郝和我在北京美麗園社區,曾見到過激烈的衝突。進社區時我嚇了一跳,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整個社區掛滿了紅色標語和支持雙方的不同顏色的旗子。很晚了,馬路上都是人,揮著拳頭,打著標語,有人喊:「殺死雷霞。」 這些人都是住在這裡的業主,雷霞是業主委員會的主任。她剛打贏了官司,讓業主少掏物業費,但物業公司不執行法院判決,突然撤走,停電停水。有一部分業主說是業委會打官司才造成這個後果。他們圍在馬路上,向雷霞叫嚷。電視鏡頭一對著,幾十人就圍上來,把手裡拿的紙幾乎揮到雷霞的臉上,大聲喊:「剝下他們的畫皮。」 雷霞不說話,手沒有架在胸前,也沒有放在兜裡,站著聽。 面向她站在最前頭的中年男子說:「你們憑什麼打這個官司影響我們生活?我們願意交這個錢,交得起,這是民意。」 雷說:「這是一個集體,大多數人作出來的決定,少數人是要保留一點來服從的。這是一個公理。當時票箱表達的意見就是只有十票反對。九百多戶投票,八百多戶贊成,這不代表民意嗎?」 中年男子說他們當時沒有投票,因為想讓業主大會達不到半數而無效,人數最終過半後業委會官司打贏了,這些沒投過票的人在馬路上喊「打倒業委會」,業委會的杜平說:「真正的民主是在票箱裡表達你的意見,而不是站在馬路上。」 但是,馬路上的聲音太大了。在我們的鏡頭裡,反對業委會的人打支持者的耳光,有人下跪,有人遊行,有人拉標語…… 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這樣的場面,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事兒會怎麼收場,不知道理性會不會在拳頭面前落敗。 後來我發現,最終起作用的,是那些住在社區裡,沒有投過票,也沒有反對過投票,原本與這兩方都毫無瓜葛的人。 他們被馬路上的聲音吵醒,漸漸加入議論,在家門口掛上支持其中一方的旗幟,聚在一起開會,建立社區論壇,在公告欄裡,貼出自己的意見……而這些人,是以前並不關心公共事務,不想為兩塊錢的物業費花私人時間的人。 我們採訪了其中之一,他說:「以前不太感興趣,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但這次一方面是覺得這麼多人圍攻一個人,感受比較深,也比較慚愧。我覺得不能再做沉默者,不去搭順風車,大家都站出來表示自己的意見,用選票來決定我們的未來。」二〇〇六年的十月二十八號,美麗園進行了第五次業主代表大會的選舉,一千三百七十八戶,一千零九十四戶投票,拄項決議的結果都是六百多對四百多票,最終決定業委會留任,用招投標程式選擇新的物業公司,不再續聘原物業。這樣的一個結果在很多人看來,徒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但它喚醒的東西,帶來了馬路上最終的安寧。 二〇〇八年,我在美國,正是他們總統大選前夜。華盛頓博物館的黑人老保安知道我是記者時,突然說:「等一下。」他飛跑著拿了張報紙給我看:「看,黑人新郎被白人員警槍殺,我們要去遊行。」 「你們要求什麼?」 「建立黑人自己的國家。」 我目瞪口呆:「不會吧?」他看我不信,說「你等等」,大街上隨手叫了三組人,一個年輕的家庭,兩個掛著耳機線的女孩,一對老年夫妻,都是黑人,「你們說,你們是不是想建立屬於黑人的國家?」 「當然。」六個人連遲疑都沒有,「你可以到我們的街區去看一看,美國仍然是白人的國家,不是我們的。」 「你們不是有奧巴馬嗎?」 「他的腦子是白的。」老黑人說。 那個帶著孩子的年輕男人說著說著居然哭了,他說他的街區員警的對講機裡,黑人的代碼,是「nonhumanbeing」。 在這之前,我以為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民權運動和《民權法》已經順利地把種族問題基本解決了,奧巴馬一旦上臺更是黑人的狂歡……這都是我的想像和從書中看來的概念。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勞永逸的答案,也沒有完美的世界圖式。認為一個人、一個概念、一次訴訟就可以徹底解決現實問題,如果不是無知,就是智力上的懶惰。但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上,還是有一個共有的規則存在。 我問這個老黑人:「你們會選擇暴力嗎?」他說不會。「暴力解決不了問題,只有智慧能。」 「憤怒不也是一種力量嗎?」 「是,但是一種危險的力量。」 「那為什麼不選擇這種力量?」 「我們還有更好的方式。」他說,「我們有法律。」 我們也有。 採訪郝勁松時,我問過他:「你以誰的名義在訴訟?」 「公民。」 「公民和普通百姓的概念區別是什麼?」 「能獨立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卻不傲慢,對政治表示服從,卻不卑躬屈膝。能積極地參與國家的政策,看到弱者知道同情,看到邪惡知道憤怒,我認為他才算是一個真正的公民。」 我問他最後一個問題:「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這個當時三十四歲的年輕人說:「我想要憲法賦予我的那個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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