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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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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對著看,看了很久。 晚上我跟老郝在賓館,正準備休息。 有人敲門,是廠子老總的大兒子。手裡拎一個布袋子,又沉又胖,帶子繞了兩圈纏在手上。看我一眼,說:「你能不能出去一下?」 呵呵,我說「你們談,你們談」,進了洗手間,把水龍頭打開,把門關上。等我洗完澡出來,這哥們走了。 老郝靠床上沖著我笑。 我只好說:「我們山西人太實在了,真不把主持人當回事兒啊,就奔著導演去。」 我倆躺在床上猜了好久,一個布袋子裡到底能裝進去多少錢。 節目沒播成。 無以解憂,我們幾人約著去旅行,每到一地,我都對老郝和老範說,我老有強烈的童年感覺。老郝指著那些亂石中上千年的巨榕,或是落英繽紛的荷塘,笑我:「你們山西能有這個麼?」我剛開口「我們在舊石器時代……」她們都笑得稀爛。唉,說不下去了。 汾河邊的丁村人文化遺址,從我家騎車十幾分鐘就到。館裡有文字標明:「十萬年前,古人類在這裡生存,汾河兩岸是連綿不斷的山岡、砂地和禾草草原。當時的河湖沼澤裡長滿了香蒲、黑三棱、澤瀉……水邊草甸上有蒿、藜、野菊,東山坡上是落葉闊葉樹木,櫟樹、樺木、椿樹、木樨、鵝耳櫪……」石炭紀時這些繁茂的植被,千百萬年來的枝葉和根莖堆積成極厚的黑色腐殖質,地殼變動埋入地下,才有了煤。 小時候,人家在汾河挖沙蓋房,一挖濕河沙就有人來我家送龍骨,是一味中藥,我爸說是沙裡挖出的恐龍化石,用來止血。拿小鐵錘在生鐵缽砸開,一小段一小段豎紋的細條骨頭,裡面全是蜂窩樣的小眼,吸濕力很強,幹完活我們姐倆常把一根雪白的骨頭粘在嘴唇上,晃蕩著跑來跑去。 後來我查過,龍骨不是恐龍骨頭,是象、犀牛、三趾馬的骨頭化石,丁村人最早在河灘上製作石器時,狩獵採集為生,獵的就是大象和犀牛。離我家十幾裡的陶寺遺址掘出的「鼉鼓」,腔內有數根汾河鱷的皮下骨板。四千年前,汾河裡還有鱷魚。 這裡是人類先民最早的農業生產地之一,那時已有收禾穗的石刀,脫殼去皮的石磨棒,由部落而入城市,文明興起。考古學家蘇秉琦教授說過:「大致在四千五百年前,最先進的歷史舞臺轉移到晉南。在晉南興起了陶寺文化。它相當於古史上的堯舜時代,亦即先秦史籍中出現的最早的『中國』,奠定了華夏的根基。」 旅行時高明度的陽光、綠蔭、濃重的色彩、動物的啼叫,給我的童年之感,也許是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躺在那裡感覺到的東西——也可能是留在人的基因裡一代一代遺傳下來的遠古記憶。 幼年,我們無甚可玩,土就是玩具,尤其喜歡下雨,溝渠漫潰,雨停後一片泥塗。這些泥塗被大太陽曬得結了幹板,變得極為平滑。我們拿著小刀就去撬起幾塊來,手感滑膩,拿在手裡削,沒人教,也沒圖樣可參考,我最擅長的也就是削出一把土槍,握在手裡比劃。我妹更小,連這個都不會,只能拿一個裝萬金油的圓盒子,找點稀泥巴,等幹了磕出來,晾在灘上,圓圓一小粒排起來,就算是藝術創造了。 我們不懂大人的煩愁。 山西百分之八十都是丘陵,黃土是亞細亞內陸吹來的戈壁砂石細末,一逢大雨,雨夾泥沖溝而下,曾經把整個打麥場沖毀,十幾萬斤麥子全入汾河,連墳頭也成耕地,清明只能在麥子地或者桃樹壟上,大家跪一排燒紙。人越多越墾,越墾越窮,千百年來大概如此。周秦時還是清澈的「大河」,到東漢「河水重濁,號為一石水而六鬥泥」。從此大河被稱為「黃河」,是命脈,也是心病。唐宋以後泥沙有增無減,堆積在下游河床上,全靠堤防約束,形成懸河。伏秋大汛,三四千年間,下游決口氾濫一千五百九十三次。 而當下,大汛甚至成為奢侈。一九四九年之後山西成為全國的能源基地,支援東部,支援首都,占到全國外調量的百分之八十。六十年裡,總採煤一百二十億噸。可以裝滿火車後一列接著一列在地球上繞三圈,老頭兒給我們的報告裡寫:「每開採一噸煤平均破壞的地下水量為二點四八立方米……造成全省大面積地下水位下降,水井乾枯,地面下陷,岩溶大泉流量明顯減少,缺水使七千一百一十公里河道斷流長度達百分之四十七。」 十年後再見,我做煤炭生意的那個朋友,把礦倒手賣給了別人,名片換成了北京一家手機動畫公司。我問為什麼,他說「錢也掙夠了」。 我再問,他說:「這行現在名聲不好。」 再問,他說:「那礦只能挖五十年了。」 再問,他眯眼一笑,伸了兩根指頭,「其實是二十年。」 煤炭的開採不會超過千米,挖穿之後就是空洞,如果不花成本回填,空洞上面的岩層、水層都會自然陷落,老頭兒說過,「山西現在採空區的面積占到七分之一了,到二二年,全省地方國有煤礦將有近三分之一的礦井資源枯竭閉坑,鄉鎮煤礦近一半礦井枯竭。」 站在我家門口往東看,遠遠能看到個塔影,唐代所建,山就叫塔兒山。山頂寶塔一直還在,這裡是三縣交界的地方,北側的崖被鏟成了六十度,高百米的陡崖上紫紅色砂岩剝離得厲害,一棵樹都沒有。到處是採礦塌陷的大坑,深可數丈。 有一天幾個人來我家閒聊,說塔兒山那裡的事怪得很,突然一下有個村子塌了。「那個誰,開著一個拖拉機,哢一下就掉下去了。」 他們吸一口氣,歪個頭「邪門」,磕一下煙,再聊別的事。 做節目時我到了採空區。 黑灰滿天的公路上,路全被超載的車軋爛,車陷在爛泥裡走走停停。夜路上也是拉煤的大貨車,無首無尾,大都是紅岩牌,裝滿能有七十噸重。 我去的叫老窯頭村。九十年代當地有句話,「富得狗都能娶到媳婦」。現在村裡煤礦由村主任承包,一個煤礦一年可以掙上千萬,每年上交村裡八萬。一千三百人的村莊,人均年收入不到六百元。人們過得比十年前還窮。 村委會主任競選,兩個候選人一夜沒睡,雇人騎摩托車發單子。稀薄的粉紅色紙,格式都一樣,承諾當選的幾件實事,最後一行是承諾給多少現金,這格空著,臨時用圓珠筆往上寫,挨家挨戶送,剛出生的小孩兒也算人頭。 全村人一夜沒睡,門大開著,聽見摩托車響就高興,摩托車經過不帶減速的,紙向門環上一插——這人出一千,那個人出一千五、兩千……兩千五……兩千七百五。天亮了。 但第二天唱票的時候,反而兩千五的那個贏了。他把現金搬去了,兩百多萬,放在一個大箱子裡,擱在大戲檯子上。一打開,底下的人眼都亮了。頭上歪戴個軍綠雷鋒帽的大爺,眉開眼笑地指著戲臺對我說:「哎呀,那還說啥,那是錢麼,是錢麼。」 現場歡天喜地把錢都分了,鄉人大主席團的主席坐在臺上看著,對我說:「我管不了。我管,老百姓要打我。」 「反正也不開村民代表大會,煤礦的事只是村長一個人做主,也不給分錢。」老百姓說,他們的選擇從經濟學的角度可以理解,「選誰都行,我們就把這選票當分紅。」 一戶能領兩千五百塊,連嬰兒也可以領,年輕的小夥子都很興奮,買了嶄新的摩托車在土路上呼喝追趕。 只有一個矮個子老人,幾乎快要跪下來讓我們一定要去他家看看。他扯著我一路爬到山頂,看他家新蓋的房子。整面牆斜拉開大縫子,搖搖欲墜,用幾根木頭撐起來。他家的正下方就是煤礦,水源已經基本沒水了,他在簷底下擱只紅色塑膠桶,接雨水。 村裡人看他跳著腳向我哭叫幾乎瘋癲的樣子,都笑了。他們的房子在半山腰,暫時還沒事。原村長和書記都在河津買了房子,不住在這兒。 我們往山上走,走到最高頂。一人抱的大樹都枯死了,烏黑地倒在大裂縫上,樹杈子像手一樣往外紮著,不知道死多長時間了。我的家鄉是黃土高原,但這山頂上已經沙化得很厲害,長滿了沙漠中才有的低矮沙棘。風一吹,我能聽見沙子打在我牙齒上的聲音。 我不再想回山西了。 我媽和我妹都來了北京,山西我家不遠處是火車站,為了運煤加建的專門月臺就在十米開外,列車晝夜不停,轟隆一過,寫字臺、床都抖一陣子,時間長也習慣了。但蓋了沒幾年的樓,已經出現沉降,一角都斜了。為了讓這個小城市精神一點,有一年它和所有臨街的樓一起被刷了一層白漿,黑灰一撲,更顯殘破。我怕樓抖出問題,勸我爸:「來吧。」他不肯,家裡他還有病人、吃慣的羊湯和油粉飯,一路上打招呼用不著說普通話的熟人。他說:「你們走吧,我葉落歸根。」 有一天他給我打電話,說老宅子打算全拆了賣了。院裡滿庭荒草長到齊腰高,小孩子們在廢墟上跳進跳出,我幼年用來認字的黑底金字的屏風早被人變賣,插滿卷軸字畫的青瓷瓶不知去向,八扇雕花的門扇都被偷走,黑洞洞地張著。拆不動的木頭椽子上的刻花被鑿走了。我小時候坐的青藍石鼓也不見了,是被人把柱子撬起來後挖走的,用磚再填上,磚頭胡亂地齜在外頭。 房子屬於整個家族,家族也已經分崩,這是各家商議的決定,我也沒有那個錢去買下來修復。二五年我在雲岡石窟,離大佛不到四百米是晉煤外運幹線一九國道。每天一萬六千輛運煤車從這路過,大都是超載,蓬布也拉不上,隨風而下,幾個外國遊人頭頂著塑膠袋看石窟。大佛微笑的臉上是烏黑的煤灰,吸附二氧化硫和水,長此以往,砂岩所鑿的面目會被腐蝕剝落。 佛猶如此。 我把眼一閉,心一硬,如果現實是這樣,那就這樣,這些是沒辦法的事。只有一次,我奶奶去世幾年後,石榴樹被砍了,我不知道怎麼了,電話裡沖我爸又哭又喊,長大成人後從沒那樣過。我爸後來找了一個新地方,又種了一棵石榴,過兩年來北京時提了一個布袋子給我,裡面裝了幾個石榴,小小的紅,裂著口。 我看著心裡難受。 我可以自管自活著,在旅行的時候回憶童年。但我是從那兒長出來的,包括我爸在內,好多人還得在那裡生活下去。每天要呼吸,喝水,在街頭走過。人是動物,人有感覺,表姐在短信裡說:「再也沒有燕子在屋簷下搭窩了,下了雨也再也看不見彩虹了。」 「再也」,這兩個字刺目。 我和老郝動身,二〇〇七年,再回山西。 我碰上一個官員,他說:「你是山西人,我知道。」 「臨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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