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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4

  情人節來到了。臨街的花店紛紛打出「玫瑰預訂」的看板。少男少女們又多了一個浪漫的理由。

  以前如珂做達朗廣告公司的時候,每到這一天,總會收到許多花籃或花束。既然是「情人節」,肯定不僅僅是少男少女的節日那麼簡單。都什麼年代了,還不允許人家有自由的表達?鮮花來自生意夥伴、暗戀者、追求者,甚至不知名的人,而最有資格也最應當送她鮮花的蕭鯤,卻從不在這一天有所舉動,既不送花,也不會邀她共進燭光晚餐。俗。他說,照樣上班下班,對滿街舉著鮮花捧著巧克力的男人女人通通視而不見。當然,她精心準備的巧克力,也就被他不打喀巴地直接轉送給了丹妮。

  早晨一上班,身邊的大姑娘小媳婦就沒閑著,開始陸續收到各色鮮花。有的來自花店的專遞,有些竟是帥哥親自登門示愛,一種懶洋洋甜絲絲的氣氛在辦公室裡彌漫。還沒到中午呢,名花待主的大姑娘和名花有主的小媳婦,就開始神秘消失。

  如珂還是到樓下的超市,挑選了一盒三十六塊裝的「德芙」牌巧克力,並請花店的小姐做了包裝。她不知道這盒巧克力能否送出去,她毫無把握。畢竟都不是浪漫的年齡了。

  大力也正在花店裡取他預訂的花籃,興沖沖地。看到如珂,他嘿嘿一笑,說已打電話邀約了淩子,像其他分居的小情侶一樣,共進午餐。抱起花籃,大力一邊朝外走,一邊回頭客氣道,如珂姐,一起去吧?如珂舉起那盒巧克力示意,笑道:快走你的吧,我可不想去當二百五十瓦的大燈泡。

  許青的電話在中午之前打來,相約共進午餐。他正從膠州的建築工地往回趕,可能會晚一點兒到。沒有關係,如珂說,我會等,一心一意地等。他沒有說明今天是什麼日子,她當然也不會提。但是,午後一點多,當他在樓下用電話呼喚她時,她想都沒想,就將巧克力放進了背包。

  POLO輕捷地一彎一拐,就上了江西路,逕自在天后大酒店門前泊下。這是他們初次相約共進晚餐的地方,難得他這麼有心。走上二樓餐廳,他們心有靈犀地往窗邊看,那次的桌子依然空著,似乎正嚴妝以待。

  許青說他去點菜,如珂就先在桌子邊坐下來,叫了一壺嶗山綠茶。等了好一陣子,才見他施施然回來,神情有些不大自然。不會是遇到熟人了吧?青島這麼小。菜品依次上了桌,他的表情才平靜下來。仍舊是叫了一瓶莎當妮,看到這酒,心先有了醉意。

  酒至半酣,他忽然說,我要送你一樣東西。那天,他西裝革履,兩手空空,臉紅紅的,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別的,總之有些手足無措。他又說,沒送過,送不好,你不要笑我。

  她怎會笑他?她只有期待。他的左手貼近右手的袖口,緩緩抽出,一枝紅色的康乃馨就在手中了:送給你。

  她接過這枝康乃馨,心裡慌慌的。這一下,輪到她手足無措了,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調整臉上的表情。老天!今天可不是母親節。她將康乃馨放在一邊,端起酒杯:謝謝你,許青。這是我今天收到的第一枝鮮花。大概也是惟一的。

  他並不與她碰杯:看來,你不太喜歡這枝花。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再一次重複了剛才的動作。這一次,他的手裡擎著的,是一枝粉紅的玫瑰,喻示著「熱戀與執著」的粉紅玫瑰。他的眼睛裡滿是內容:這才是我最想送你的,也希望你會喜歡。

  她的血一下子湧到臉上來。這個男人有多麼討厭呵。就算沒送過花給女人,也不必這麼一唱三歎,一驚一乍吧?這個女人又多麼小氣呵。又不是沒人送過花,又不是沒被人追求過。一枝玫瑰,粉紅色的而已,何至乃爾?就把自己弄得跟個「妙士」牌優酪乳似的。老土吧,你就。

  許青的手機響起來。如珂趁機定定神,將鮮花插進一隻藍調玻璃酒杯裡。許青在接電話,並不避她:在吃飯。和一個朋友。誰?不告訴你!他的臉上突然露出調皮的表情,多少有點曖昧,但很可愛:忘不了,到點了我會去接你們。拜拜。收了線,他沖她燦爛一笑:是兒子。早晨就替他媽約定,一家三口共進晚餐。怕我忘了,來電話提醒。

  其實他不說,她也能猜出個大概。認識以來,他從未刻意介紹他的家人,卻也從未隱瞞過什麼。他一直是另一個家庭裡的一家之主,始終是另一個女人的老公,另一個孩子的父親。甚至直到目前,他也從未對她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她抬手招呼服務員:小姐,上一隻醋碟。既然心裡酸溜溜的,那就喝點兒醋吧。

  還以為自己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杜麗娘哪?就算有人肯對你山盟海誓,結交百年,你會信嗎?他許青一不做二不休,立馬來個停妻再娶什麼的,你樊如珂能答應嗎?有這個勇氣嗎?下得了狠心嗎?何況,如果一張婚紙能保證愛情,他許青和你樊如珂也不至於走到今天。都是成年人了,難得的是遭遇真情,就不必做小兒女態了吧。最重要的,也許不在怎麼說,而在怎麼做吧。道理想明白了,醋也喝光了,生活該如何繼續,還會如何繼續下去。

  點菜,買花,開房。那好一陣子裡,許青一連辦了好幾件事。這個霸氣的青島男人,他的先斬後奏,總是甚合人意。她想他了。不光她想了,「她」也想了。如珂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渴望一個男人的身體。在他面前,她是一個多麼正常多麼完整的女人啊。

  套房裡的中央空調很熱。花瓶裡插著一枝紅玫瑰,注明是送給今天入住的情人的。正在你濃我濃忒煞情多的節骨眼上,有人沒有敲門就不請自入了,聽聲音是位年輕的小姐。她站在門內的走廊裡,肯定看不到棉被之下相互纏繞著的他們。她問,先生,您需要買什麼東西嗎?如珂一下子靜止了。許青一怔,回答:不需要。你怎麼能不請自入?出去!

  許青是拿自己的身份證登記開房的。

  小姐出去了。如珂驚魂甫定,突然失去了繼續下去的能量。許青也有了同樣的感覺。在他們之間,這是第一次。他的吻依然細膩溫情,他的身體動情地緊擁著她,是發自生命根部的渴望。他的呼吸深沉綿長,有一股海苔的清新,如來自前世的呼喚。可是,他們沒有繼續下去。

  客房不能住了。許青說,我要為寶貝找一所房子,一所看得見海的房子。房內將擺滿鮮花,櫃子裡永遠有美酒和好茶。我要為我們建一個「愛巢」。起碼在那兒,我們可以安全地愛。

  聽了這番話,她將他抱得更緊了。

  坐到駕駛座旁邊,她將那盒早已準備好的「德芙」拿出來,放在他膝上:給你的。以為他會滿心歡喜。

  不意他低頭看了一眼,笑道:我都這麼大了,還吃這個?帶回去給丹妮吧。

  她想說,可這是情人節的禮物啊。卻突然想起,他馬上要趕去和妻兒共進晚餐。是了,他怎能帶著情人的禮物去見家人?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將「德芙」重新從她手裡拿過去:寶貝的禮物,怎能不要?別人想要還不給呢,對吧?

  她一笑,不置可否。

  不過,他又說,這麼精緻的包裝,太扎眼了,可不可以去掉?

  她說,反正它已經是你的了,自己看著辦唄。

  他有些尷尬,沒再說什麼。

  5

  這一刻,如珂突然感覺他好陌生。這就是那個剛剛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男人嗎?她對他究竟知道多少?也是在這一刻,她決定跟蹤他,去看他的妻兒。沒有一絲惡意,她只是好奇,想知道。

  看著許青的小車緩緩啟動,他還向她揮手告別,她也抬起手臂,叫停了一輛的士,對的哥說,跟上前面那輛POLO。的哥見慣不怪,二話沒說,加大油門。車沿香港路西馳,臨近海天大酒店右拐,指示牌上有「湛山寺」標誌,弘一法師曾在那裡設壇講經。北駛不足二百米,POLO在路邊停下。

  一對母子正等候在那兒。少年有些清瘦,個頭在同齡人當中算高的,眉目清秀,眼睛笑成兩彎月牙,正在向車招手。女人穿一件羊絨中長風衣,短腰靴,眉毛又細又彎,顯然是紋過的。嘴唇圓潤鮮紅,臉看上去很白,出門前肯定細緻地修飾了一番。頭髮很短,如男孩髮型,這使她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或許是為了保持妝容吧,她不苟言笑,看上去有點「隔」。

  許青招呼他們上車,自己卻打開車門,手裡拳著一團東西,一根絲帶垂下來,向馬路對面的垃圾箱走去。

  我的「德芙」的包裝,呵呵。如珂自嘲地一笑,對的哥說一聲「回去吧」,的士沒有掉頭,而是直接拐彎,穿過路東湛山社區裡的排排樓房。那就是許青出生的地方。

  [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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