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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我直覺想要加快腳步沖到門口,大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去窗戶下。」

  小屋建在離地約七八十釐米的岩石地基上,窗戶底線和大哥的頭奇高,屋內的人只要不站在窗邊往下看,是絕對看不到我們的身影我。屋子裡的說話聲還在繼續。

  「……勒索?」姚遙猛烈地反對,「不不,不是的!我沒有讓郭毅這麼做。」

  沈欽言沒有回答。

  可怕的安靜之後,姚遙的氣息幾乎都要消失了,聲音微弱滴似有似無,但理智還在,說話也有條理。

  「我看新聞,說你和安露分手了,我就想,你會不會有新的女朋友。我雇傭兩個郭毅,我從他哪裡知道了你的新女友和住址後就解約了……郭毅勒索你,我毫不知情。我真的沒有騙你……當年的事情,我這麼可能告訴他?他是私家偵探,有辦法查到一些細枝末節……」

  沈欽言平靜地說:「你果然會否認。」

  我忍不住挪了挪身體,站在樹叢中努力惦著腳尖往屋內看,結果只看到明晃晃的吊燈和牆角的壁櫃。

  「你不信我嗎?」聽聲音,姚遙哭了。

  「我要愚蠢到什麼程度,才會再次信你?」沈欽言笑了起來。我瞭解的那個沈欽言向來面癱,臉上表情極少,說話時聲音也不高,總是那麼低沉悅耳。此時他的笑聲裡,卻露出了濃濃的譏諷和嘲諷。

  「這次是真的!我真的沒有騙你。」

  沈欽言忽然出現在窗戶前,矗立在落地窗邊,燈光落在他冰雪般的側臉上,宛如一個難解的隱喻。

  我嚇得一縮。

  但他側著臉,顯然沒有看到貼著牆的我們。

  他沉沉開口,「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被你陷害被迫離家出走的人?」

  黑夜中姚遙的哭聲那麼慘,「我,我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但你想一想,當年的事情,我害怕被洩露出去比你更甚。我怕杜哲知道,我那麼愛他,他知道了當年的事情一定不可能原諒我。」

  大哥的呼吸忽然沉重起來,我僅僅攔住大哥的手臂。

  「我並不害怕被勒索,但你的伎倆還跟當年一樣卑鄙,」沈欽言靜了半響,「我當娘被你陷害而離家出走,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現在連探病都做不到。你心裡一定很高興吧。」

  「當年的事情,沈欽言,對不起。我當時沒有辦法,我也只有十五歲,什麼事情都不懂,又太任性……爸爸知道我懷孕的話,會打死我的……」她哭起來,「爸爸發脾氣太可怕了,我只能說孩子是你的……對不起。」

  大哥的身體僵住了,我聽到他濃重的呼吸聲傳來,渾身上下宛如結了冰。

  很久很久的沉默之後,沈欽言低聲道:「因為你不懂事,所以你可以一次次毀掉我的大提琴,不讓我學音樂?我就活該因為你肚子裡那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被你爸爸打得半死?因為你是姚遙,我就應該被犧牲?」

  「……我知道,我不對……這麼多年我並不好過。你以為我為什麼一直都要跟著你?我終日被愧疚折磨,希望能得到你的寬恕。我不想背著罪孽和杜哲過著幸福的日子,」姚遙失聲痛哭,「我知道阿梨是你的女朋友之後,我不得不跟杜哲分手……我這麼會勒索你?」

  聽著她淒慘的哭聲,我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一句話。

  記憶說「我做過那事」,驕傲卻說「我怎麼會做那種事」,亮著互不相讓,所以,記憶中記得最牢的事情,就是一心要忘卻的事情。

  「沈欽言,你沒反思過你自己?你真的覺得自己一點錯都沒有嘛?」姚遙的聲音在夜空裡聽起來格外淒慘,「你高傲又自負,仗著自己的才氣,看不起我們家的所有人。我爸爸固然對你也不好,但你從來也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你早出晚歸,只在乎你的大提琴,從小到大和我們同桌吃過幾次飯?我一直想主動跟你示好,可你僅僅因為我和你討厭的男生關係很好就認定我很奸詐,從不跟我說話,跟你借本書,你連眼角餘光都不會給我!你寧願在外人面前拉大提琴,也不再自己家裡演奏一分鐘……」

  姚遙抽泣著,這番話也說得斷斷續續,「沈欽言,這麼多年來,你自己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一定覺得自己又無辜又青白,有著無上的優越感,面對杜梨的時候自然可以無所畏懼。而我們所有人,都是殘酷的加害者,所以,我活該在你面前被你罵的體無完膚,活該跟杜哲分手,落得獨自終老的下場。對嗎?」

  極度的靜謐下,明月懸于天空,如一副淡漠的水彩畫,只聽得到昆蟲的夜鳴。

  「和你之間的這些事,我會選擇性的告訴杜梨。但是,我從來沒想過告訴杜哲你以前的事。杜哲是杜梨的大哥,我和你之前的恩怨,現在早不是我們倆個人之間的事情,也牽扯到了他們兄妹。他們知道真相後,不可可能不對他們產生負面影響。我不希望杜梨受到半點傷害。糟糕的兄妹,我們這一對已經足夠了。如果不是因為被勒索,我根本不會來找你。」

  姚遙的哭泣漸止。

  「沈欽言,勒索這件事情真不是我做的。我們明天去找郭毅對質。」

  「真相已經不重要了。」沈欽言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告訴我媽媽當年的真相。」

  「……說到底,你還是不信我。」姚遙輕聲說,「我還有別的選擇嗎?這屋子裡有攝像頭吧。」

  沈欽言沒有回答,沉穩的腳步聲之後,木門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走下臺階,站在木屋前的草坪上,一動不動地站了好長時間。他渾身都沐浴在月光下,修長的身影籠罩在淡青色的光澤中,像一幅美極了的寫意人物畫。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什麼心事。

  我和大哥終於從石化狀態中恢復,我們對視一眼,又同時低下頭。

  大哥輕輕歎了一聲。

  我攬住大哥的胳膊,想把身上的能量都傳遞到他哪裡。

  海邊的夜晚,呼吸聲居然大過了海浪,清晰可聞。沈欽言身體一震,慢慢轉過身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應該把自己藏起來——但早就來不及了。矮小的灌木叢實在擋不住我和大哥兩個成年人。

  他的身形凝滯了三秒鐘,然後大跨步朝我們走過來。

  他啞著嗓子問我和大哥:「阿梨,大哥,你們都聽到了嗎?」

  我手忙腳亂,結結巴巴地說:「欽……欽言,我不是想要跟蹤你,因為姚伯父給我們打電話說姚姐姐失蹤了,我們怕她做傻事,所……所以才找到這裡。」

  她搖搖頭,「不,沒關係。」

  他轉向大哥,攤開手心,那是張存儲卡。他一語不發地掰斷了存儲卡,扔在了地上。起初我沒想明白這是什麼,看到他這個動作,終於明白了這大概是屋子裡的攝像器材的存儲卡。這個過程中,他和大哥一句話都沒說。

  大哥一句話都沒說,只揮了揮衣袖,抬腳走進了度假小屋。

  沈欽言伸手抱住了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很想哭——在沈欽言面前,我哭過三次。前兩次是因為委屈和辛酸,這次——我也不知道自己因為什麼想哭。

  我啞著嗓子說:「知道真相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沈欽言牽著我的手,走向小屋前角落裡的汽車,「我們回家。」

  「可是,我擔心我大哥……」

  「我們去車裡等他們出來。」

  秋天的夜晚也很冷了,沈欽言打開了暖氣,在我說話之前,先開了口。

  「你們什麼時候來的?又聽到多少?」

  「……差不多都聽到了。」

  他握住我的手,「我從來也不喜歡姚遙。」

  「我十七歲時,姚遙十五歲,她意外懷孕了,流產時背熟人撞見,她嚇壞了,就告訴我母親和繼父,說我強暴了她,孩子的父親是我,她為了不破壞家庭團結,一直忍受著。」

  「你繼父相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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