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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當紅色比亞迪停務那棟熟悉的公寓大樓前,那個人從裡頭走出來後,于直的車就停在街道對面。他等高潔走入大樓,才一手開下車窗,一手習慣性翻開手套箱找煙,不過,沒有。

  他又想起他戒煙許久。他來這裡幹什麼呢?於直在想。他剛才是為何發火?他又在想。這簡直成了他現在所有情緒起伏的常態。夜宴之後,他一直逼迫自己回歸原本的軌道,屢屢以為成功,最後總是因為高潔的出現而宣告失敗。

  於直恨恨地想要關上車窗,就在這時候,他看到了那個總是讓他不能如願的人又出現在路口。她換了一身寬大的灰色呢大衣,發發散成了馬尾。她在路口張望著,看到前方有計程車時,便伸手攔了下來。

  這麼晚了,她在幹什麼?于直想到這個問題時,已經把車開到了高潔停留過的那個路口,穩穩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輛計程車後頭。

  高潔上的計程車開到霍山路的大餅攤前停了下來,於直隔著一條馬路也將車停下來,看著高潔將兩隻手插進了呢子大衣的口袋裡,走到大餅攤前隊伍的末尾。

  隊伍依舊很長,每一個排隊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裡熱熱絡絡地聊著天,只有高潔一個人孤靜地站在熱鬧的隊伍裡頭。她的孤靜沒有持續太久,她從口出了她的卡片機,伸長了手臂,調整了個位置,居然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照片。

  她的動作不但讓遠遠看著她的於直詫異,也讓她周圍的人詫異。她應該是羞澀笑了笑,繼續安靜地排著隊。

  看著這樣的高潔,於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機,隨意地翻出一個熟人,把電話拔了過去。

  這次接電話的是關止,他問關止:「出來喝一杯?」

  關止說:「開車呢,有事呢,喝不了。」

  於直問:「嗤,人都在外面還喝不了?」

  關止說:「我們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權蓮布丁。」

  於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兒去弄榴槤布丁?」

  「有個夜市的甜品店還開著,在北區,遠著呢。我今晚沒空撫慰你這個寂寞男青年啊!」

  掛上電話,於直突然想起來,關止的太太藍甯也正懷著四五個月的身孕,就在半個月前,他們在莫北家中聚會。懷孕期的藍寧脾氣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間或沒有忘記把關止支使得團團轉,一忽兒要吃草莓,一會兒要吃蛋糕,一會兒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關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兒。

  藍寧也有五個月的身孕了,於直再望向已經排到隊伍頭一名的高潔,一杆路燈昏黃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顯臃腫的側影,他終於看清楚她不再掩飾的身形。他們的孩子五個月大了。他念頭一起,略略激動,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著靜止的動作,只是遠遠瞅著她——高潔在那個位置待的時間久了點兒,久到他發現出問題來。

  高潔買了兩個穌油大餅,給出五十元的面額,拿到老闆找的零錢時發現了問題。她嚴厲地對老闆說:「老闆,你少找我兩塊錢。」老闆正在往油鍋裡下油條,斜睨著高潔,說出來的話也很老油條:「那個大肚皮,不要擋著隊伍了,後面的人還要買大餅呢。」

  高潔執拗地站著:「老闆,做生意不能不誠信。你老這樣仗著生意好,對顧客吆五喝六,找錢不老實,是很缺德的。你這塊招牌也算有名,大餅也很好吃,何必貪圖蠅頭小利?」

  老闆眼睛一彈,雙手叉腰:「哎,我說,你這大肚皮還來勁了對吧?」

  高潔的態度十分堅決:「你這事情做得不對,這不是兩塊錢的問題,這是誠信的問題。」

  老闆將手—抬,似有凶意,但瞬間就被滅了下去。站在高潔身後的人說:「老闆,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對吧?」於直將手伸出,「把少找的錢還出來,我們好說好散。」

  高潔被今夜第二次出現在身後的於直嚇住了,呆呆望了他半響,完全沒有看到老闆咕噥著從抽屜裡掏出兩枚硬幣扔到於直手上。

  於直握住硬幣,塞入高潔的口袋裡。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將她帶到了自己的車前。

  「不是有保姆嗎?為什麼自己出來買東西?」他問她。

  祖母每週都會同他談及高潔,高潔身體的近況、高潔生活的近況、高潔工工作的近況,他都安靜地聽著,當時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事後回避去想所有細節。現在他發現了,原來自己記住了很多細節。

  高潔雙手握著熱乎乎的大餅,癟了癟嘴角,羞慚得就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鬢髮茸茸的,有幾絲秀髮被風吹到她光潔的額上。於直差一點沒有忍住去拂她的發。

  高潔老實交代著:「我讓趙阿姨晚上回家的。」

  於直說:「上車,我送你回去。」

  高潔拒絕:「不用。」

  於直不耐煩了,握緊高潔的肩膀,一手打開後車門。他手掌的力道,隔著厚厚的呢子大衣傳進了高潔的身體。這樣的知覺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開現在的他,也拒絕不了現在的他,這是經歷了一年的相處總結出來的經驗。

  高潔只好彎身鑽進于直的車,奇異的是,于直的車後座上放了三隻絲絨墊,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裡的孩子亦有感應,跟著好像翻了個身,讓她輕呼一聲。

  坐上車的於直聽到了她的輕呼,問:「怎麼了?」

  高潔一手摸著肚子,安撫著裡面的孩子:「沒什麼。」她的動作從後視鏡裡落到於直的眼內,他的目光也就跟著她的手,已到了她的肚子上。

  「你這個情況三更半夜還跑出來買吃的,真是好興致。」于直將車窗關上,打開了車裡的暖氣。

  高潔低低地說:「我和球球都想吃了。」

  於直沒有聽得太清楚:「你說什麼?」他揀出他聽清楚的那部分,「球球?」他從後視鏡裡又看向她的肚子,終於明白她在稱呼什麼。暖風忽而吹過來,他心裡莫名地也跟著一暖,說,「少把藉口推給球球。」

  高潔的執拗勁兒又上來了,同於直較起真來:「他經常晚上十來點鐘想要吃東西的,我以前沒這個習慣。」

  話講出來以後,她就後悔了。這個習慣像誰呢?好像是前面那個人,她不想再去追憶的那一部分歲月,但是無論如何也剝離不開了。

  她想好好再看一眼的心情也剝離不開,她身不由己地抬起眼睛,從後視鏡裡看他。剛才在壽宴上,她沒有空好好看他,只想在人群多的地方回避著他。但只消好好看看他,她就能一眼發現他的變化——他又瘦了一點,他身上的那件西服她以前收拾過,那時候他的肩膀寬闊,能把西服整個撐起了,現在的西服空落落地掛在他身上。

  然後她就問了出來:「你有好好吃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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