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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穆子昀男童一樣的眼睛裡頭閃出同她的模樣不協調的曖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氣又特別坦率地講:「原本這樁CASE是過我的手的,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我負責了,不然我一定給你媽媽出掉這口惡氣。於直那個人,到底是從公,還是從私來對待這件CASE,我都不太清楚,也沒有辦法插手。」

  高潔站起身來,她主動拉著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你就要走了,讓我請你吃頓晚飯。」

  這晚歸家後,高潔已經差不多弄清楚盛豐集團同她的父親高海名下的皓彩文化之間的干係。

  在母親攜她背井離鄉後,正是她的父親高海輝煌發達時。其後不幾年他製作了兩部相當有口碑的劇集在臺灣熱播,大賺一票之後組建了這間叫做「皓彩文化」的電影公司,也兼藝人經紀,很高瞻遠矚地做了幾部票房得力的電影。

  然,月滿則虧,島內經濟蕭條一年勝過一年,昔日文化繁榮景象也逐漸敗落。為徐圖發展,高海率旗下得力導演和明星闖入正在繁榮的大陸市場,想要分大陸牛市一杯羹。誰曉得帶去的明星空有出眾外貌,本身素質並不高,定力又太差,居然在對岸聚眾賭博當場被警方人贓並獲,並且涉及刑事案件。一時高海投資的三部影片被連累至無法在大陸上映,虧得血本無歸,公司亦處岌岌可危的境地。

  穆子昀告訴高潔,「皓彩文化畢竟是做出過出彩作品的公司,團隊素質不錯,他們找上我們談一個電影專案的合作,劇本很不錯,是高海麾下的黃金鐵三角團隊操作。如果落在我的手上,我就直接攪黃了它,讓高海再沒有翻身的機會。可是於直把專案拿了過去,不過評估了三個月,就公事私事夾纏不清,被高海一家打上了主意。這樣一來,他倒是算無意中拉了高海一把。」她一邊講一邊苦笑歎息。

  高潔轉著念頭,問穆子昀,「於直——這個人,算是個怎樣的人呢?」

  當時穆子昀面上僵硬一二刻,似有難言之癮的樣子,「講不清楚他。他們家沒人能管得住他,他從小做事情就讓人——難以理解。本來訂好明天機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變主意,改簽到大後天,說是明天啟程去嘉義,一個人去爬一次阿里山。」

  第五章 只為有你,情深不壽(下)

  當夜,高潔在床墊上輾轉半宿,無法入眠。

  火頭即起,再難熄滅。

  閉上眼睛,是亞馬遜的雨林;睜開眼睛,是嘉義的阿里山。

  閉上眼睛,是母親病逝前的枯瘦容顏;睜開眼睛,是吳曉慈和她女兒的如花笑靨。

  她半夜起來,將剩下的兩隻蓮霧吃完,清潤的汁水不能消解她內心的已被風吹旺的火苗。她盤腿坐在床墊上默默念禱著母親生前時常念禱的經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火勢熊熊,她沒有辦法做出如是觀,她沒有辦法像母親在世時那樣將經文念完。她翻出一隻雙肩包,整理了兩件衣服塞了進去。

  她想去哪裡,她講不清,她想怎麼做,她更講不清。有一種莫名的無比黑暗的衝動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鎖住,將她拖行,令她難以掙脫,她亦不想掙脫。

  高潔拉上雙肩包的拉鍊,再度躺下來時,她對自己說,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給命運的安排。

  如果命運給她一把利器,那麼她就握牢它。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組成,占域一千四百公頃。高潔坐在天下聞名的阿里山登山鐵路迂回在山間,全程要經過四十九個隧道、七十七座橋,最後登上海拔兩千兩百十六米的高峰。

  衝動的動機,模糊的目的,毫無準備的計畫,在連綿群峰,疊翠山巒,博大地域之間不過成為一個微乎其微的想當然的可能。

  這樣跋山涉水,就是為了找到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這個可能,是塵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恥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寧。這個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頭之恨的藥,又可能是推她入蠱的毒。

  高潔在小火車的終站下車,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她跟在遊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過遊客,帶著她的漫無目的的目的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漸漸又變踽踽獨行。

  但是,步上林蔭內那條好像可以攀上雲霄似的石梯後,她舉目四見的山景愈加宏偉,仿佛舉手可觸雲天,世界盡在腳下。周旁是青蔥的紅檜、扁柏、鐵杉、華山松及很多很多鬱鬱蔥蔥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樹木。它們那樣繁盛,它們那樣挺拔,它們好像能經受住一切風吹雨殘。

  視野漸漸宏闊開來,山中清新的氣息教高潔逐漸逐漸平復。

  山上頭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潔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氣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還有可能有颱風。如果要上山要趕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話也得趕緊了。」

  陌生人的好意讓高潔感激,但是她的腳步卻加緊了往上趕。

  高潔立起主意,抵達巔峰,如果沒有找到她那個微乎其微的可能,那樣她就罷手,就遵從命運的指示。

  果如山民所言,愈往上去,愈看到雲霧從四面八方湧襲過來,很快,大雨如期傾盆而至。

  高潔找不到一個避雨之處,只聽得四周安靜極了,世界仿佛瞬間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風聲,和雨聲,寂寂然,淒淒然。

  一忽兒的功夫,她都由頭至腳地濕了個精光。

  繼續上行,還是下行?

  高潔垂首猶豫,苦惱思索。雨水沿著她的長髮淋漓而下,她好像從來就只能用這樣一個無可奈何的姿態,逆來順受著人生給予她的一切。

  是的,命運從不肯給予她絲毫關顧和憐憫。高潔聽到命中該註定的那副聲音,慵懶至極地從雨聲中傳過來。「跑山上淋雨,這是哪門子的行為藝術?就不怕得肺炎嗎?」

  如五雷轟頂,如墜入夢靨,如走入迷途陣,且已無退路。

  高潔將渙散的目光聚攏,從如真如幻的雨絲中望過去。

  那個人,穿著銀灰色的連帽防雨衝鋒衣,像雨中一束駭人眼目的閃電,就立定在她的對面。

  高潔定定望著對面的那個人,心頭撲撲亂跳,那一團微弱火苗蠢蠢欲動,熾烈起來,那已經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動,又復蘇了。

  她極為艱難地開口,「是你?於直?」

  於直朝她伸出手來,「我沒有雨披和傘,你只能跟著我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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