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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也不明白她的命為什麼這麼苦似黃蓮。她一直生活在農村,在那個時代屬於正走紅的貧農,她沒錢也沒羡慕錢,沒權也不羡慕權,所以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一名相貌和外表絕對配得上她容貌的一個到處流浪無家可歸的男人。那個男人的確好看,雖然幹活做工不像她那樣勤勞,但她沒有抱怨過什麼。應該說他們曾經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歲月,小鳥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閃耀,直到兩個女兒先後出生,他們一直是美滿的。

  如果確有什麼不愉快的話,應該是沒有一個男孩,他喜歡在容貌和體格上繼承了他的男孩子,但一慈的出生打碎了他的夢想。不過這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裂痕。哪對夫妻沒有拌過嘴吵過架?沒有不順心的事?她繼續遷就他,迎合他,甚至縱容他。在那個艱苦貧困靠耗費巨大體力才能吃上大鍋飯的生產隊時代,他常抱病不去隊裡幹活,在床上一天睡到晚,她靠一個人的工分養著他和兩個年幼的女兒。也許她的衰老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不過這樣的日子還是結束了,分開單幹了,她有了責任田,她認為生活應該好過了。地少了,他更有理由不下地了,整天晃著白白胖胖的身軀到各個樹蔭下看孩子,讓她在太陽底下幹農活。她臉上再也褪不掉的黑色素和太陽斑也是在那時開始長出的。她不悔,她認命了。

  但生活與她開了玩笑,一切不幸都是怯懦者倒楣的結局。李念東,她精心呵護的漂亮丈夫,在隨村裡幾個人到城裡打工謀生時去了沿海城市,便永遠沒再回來。

  聽人說城市是個十裡洋場,什麼都擁有的花花世界;到那裡,什麼人都可以脫胎換骨地改變,包括靈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決定的事,除了老天爺,什麼能使你改變呢?現在她相信了——錢和前途。

  相信李念東在城裡受過不少苦,他天生嬌貴,怎麼受得了工廠裡超負荷運轉的工作?聽說很多人一天工作12個小時以上,他一定受夠了罪,受夠了白眼——聽說城裡人瞧不起鄉下人,活給最差的幹,薪水給最低的,平時安全還得不到保障,賊和員警最惦念他們,不是偷他們就是收容他們譴送回鄉下。城裡好像特討厭他們這樣的人。

  她曾經為丈夫的命運和安全擔憂過,因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麼出了工傷斷了手腳,要麼被員警打了,被賊偷了。而李念東卻讓她白擔心了,他什麼事也沒有,又撞上了好運——從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裡一個有錢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誤會,那女人是寡婦,或是神經病,而是一個年輕的正常的受過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輸給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結婚。接下來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應,他堅持離;他求她,威逼利誘。像許多家庭經歷的離婚大戰一樣,哀求、眼淚、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結果他們離了,他賠給她六千塊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從法院出來時,他看也沒看她們娘仨一眼,徑直走向一輛當時還算時髦的桑塔納車裡,車子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一手攬著一個孩子,呆呆地,哭不出來。走的走了,來的來了,但兩個女兒比較堅強,都沒有哭。當時大女兒一帆13歲了,懂事了,她用一種冷漠沉靜的可怕眼光看著父親漸去漸遠的身影,神情與她的年齡出奇地不相稱。小女兒一慈才8歲,那時的孩子好像發育遲鈍似的,她還不太懂得失去父親意味著什麼。

  兩個女兒從小就美,兩朵花似的,為什麼留不住父親匆匆的腳步?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這種堅強只是丈夫的存在給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繩子在院子裡的棗樹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兒,她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啊!她們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氣。一帆很聰明,也是真正堅強的孩子,她的學習成績和老師的誇獎又讓她這個母親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也許一帆會考上大學,她很聰明,在各方面與眾不同。」

  那時村裡方圓幾十裡找不到一個上大學的學生,誰家出了一個大學生就像出了一個縣太爺似的全村轟動,這是怎樣的一份榮耀啊!

  她孤寂無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標,失去了丈夫,但還有一個有骨氣的女兒,那一定是個讓她一生都驕傲的女兒!她要把寶押在這上面。

  為了這次賭博,也為了希望,她吃盡了苦頭,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畝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飯根本剩不下錢,因此周圍鄰居從不把女孩子送進學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頂。男孩子受傳統偏愛,可以不封頂地上學,但男孩子大多調皮,定不下心來念書,在分數的巨大門檻前,男孩子們也紛紛綴學。學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權:有錢還得用功的孩子。

  她沒錢,但她的女兒用功。這個女孩用強大的智力優勢彌補著母親乾癟的錢袋和做人的尊嚴。

  在農村,一個離了婚特別是讓男人拋棄的女人是讓人瞧不起的,人們習慣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視別人,俯視便與蔑視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義。

  離婚後的前兩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淚洗面,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左鄰右舍的冷眼冷臉和風言風語,她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但一帆以她獨特的氣質慢慢改變了這一切,她的成績和在學校裡的表現遠遠超過了村裡公認最棒的男孩子們,她接二連三在各種大賽中摘盡了榮譽,連縣裡最俱權威的特級教師都不得不讚歎:這是他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優秀的學生。

  村民最相信權威的話,因此慢慢閉了嘴,用一種驚奇、妒忌和某種期待的目光打量這個赤著腳背著書包來來去去倔強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別人不和她說話,她一般不會先和別人說話,小小的背影,永遠那麼孤單和充滿令人難以置信的堅強與固執。

  女兒的學費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來,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會吃不消,幸虧有李念東離婚的六千塊,在當時可不是個小數目。那一段時間,素梅又遇到一個難題,就是二女兒一慈的入學,那筆錢快耗盡了,她再也拿不出錢來,如果讓一慈入學的話,她把自己賣了都不夠。

  有一次難忘的對話她至死銘記。

  「媽媽,小妹要上學嗎?」一帆問。

  「我們沒錢了,昨天賣的十個雞蛋錢都給你了,一分也沒有了,咱們的鹽都是賒的。」

  「媽媽,一慈才10歲,她要成為文盲嗎?」

  「唯一的辦法就是你退學,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齡小,對於對未來有重大影響的受教育的爭執沒有表現出相應的重視和關心。她文靜地吃著飯,天生相信媽媽和姐姐不會對她產生私心;她愛著媽媽和姐姐,媽媽的苦勞就是她的苦勞,姐姐的榮譽就是她的榮譽,幹任何活她都無怨無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產生了,一帆的眼睛裡露出那種特有的固執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裡決定了:一帆繼續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干年後她就一再地後悔,但沒有後悔的餘地,作為一個母親她已經盡了力,供養一個學生,她43歲就患了關節炎、風濕、偏頭痛等,滿身是病;要是供兩個,恐怕也活不到現在,早累死了,一個也供不出。

  為了弄到錢,她什麼累都受了,什麼活都幹了,家裡沒有男勞力,大冬天她把11歲的一慈扔在家,一扔一個月不回來,和男人們一樣握著鐵鎬敲凍土、挖溝渠、抬土、清河道、鋪路、篩沙子;回到家裡,和男人一樣拉車把地裡的莊稼運回家;一個女人該幹的她全幹了,一個男人該幹的她也全幹了。過度的勞累摧殘了她女人特有的麗質和容顏,給她的身體永遠地烙上了病痛和風霜。同齡的,一個不漂亮的女人還留著徐娘半老的丰韻,而她,除了一具機械的衰老的外殼,什麼也沒留下。一慈命不好,幾乎從會走路開始就跟著她幹活,同樣風裡來雨裡去,當母親的自然很擔憂她會像自己一樣在累死累活中過早地衰老,還好,這孩子除了一雙腳特大外,幾乎天生麗質難自棄,太陽把她白粉的肌膚曬黑了,但沒有剝去二八年華的光彩和美麗,風也不曾吹彎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過度的勞作,也沒給她的腰身留下任何憂傷的印痕。作為母親,素梅感恩老天爺,它放過了二女兒。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最困難的一年,一兩個月她袋裡沒一分錢,母雞也突然懶惰了,不下蛋了,糧食不能再賣了,再賣就接不上了。她急得發瘋,一帆住校,沒回來,不回來並不意味著不需要錢,她可能一天只吃一頓飯,不吃菜,買半斤鹹菜吃一星期……

  第一次她去偷竊,偷了鄰居幾個大冬瓜拿到集市上賣了,馬上送錢到了學校,只留下兩角錢買了鹽。第二次去偷時,被埋伏的人當場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顆門牙還空著。更重要的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鄰右舍的,等於兔子吃了窩邊草,被人輕看譏笑,丟死了人!

  有人告訴她,她的前夫發財了,到北京後開著公司賺了不少錢。又有人告訴她,根據現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讓前夫出錢撫養女兒們。但她到哪裡找前夫?怎樣走進法院的大門?一進法院就要先交錢,有這些錢她情願讓女兒們吃飽一點。

  1993年,那是讓她淚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見的成績被中國人民大學錄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對她已夠照顧,那麼多年,那麼多苦難,她沒有垮掉瘋掉,現在太陽似乎在黑雲的後面,光明和溫暖不再遙遙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直起腰板舒口氣了,不過,苦難的生活還沒結束,上大學需要更多的錢,她依然很窮,窮得好幾年沒有一條新褲子,窮得從不吃新鮮蔬菜,但她知道太陽就在雲塊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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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梅回到家時,已經晚上9點多了。一路泥濘,鞋子褲角濺滿了泥水。

  在她家堆滿了麥垛、角落裡盛開夜來香的小院子裡,一慈正坐在棗樹下等著她回來。

  「媽媽?」撲撲哧哧的腳步聲一傳到門口,小姑娘就叫了起來。

  「快點,二妮,幫幫我,車輪裡塞滿了泥,推不動了!」素梅門還沒進去就氣喘吁吁地說。

  一慈忙跑過去幫母親接過自行車,跑回屋端洗臉水,「沒吃飯吧?」

  「吃誰家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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