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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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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的美人蕉 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烏雲層層疊疊,低的不能再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及。風很大,孤兒院宿舍樓外的樹木在搖晃,老樓也在搖晃。方離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走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站在樓外的空地上。風掀起她的衣服,吹亂她的頭髮。經過伊啞伊啞搖晃的鐵秋千,經過碧綠泛光的噴水池,就是後院。後院的花草呈現異樣的灰色,連成一片居心險惡地搖晃著。惟有美人蕉開的極盛,葉子碧綠,花朵嫩黃,像一個個笑顏。她走過去,抱住美人蕉微笑著閉上眼睛。忽然,腳心一痛,她愕然地低頭,挪開腳,只見黑泥下面似乎有東西要頂出來…… "啊……"方離尖叫一聲,從床上坐起,氣喘吁吁,心臟砰砰亂跳,都能感覺到心臟對胸膛的撞擊。她艱難地轉動著眼珠打量四周,看清自己在床上後才松了一口氣,身子一軟又躺回床上蜷成一團。過了好久,心跳才恢復正常,軟綿綿的身子也恢復了力氣。 樓下停車場不時傳來車過的聲音,還有隱隱的人語,想來已經到上班時間了,這讓方離又安心了不少。她擦去額頭的冷汗,跳下床將窗簾拉開。窗外的天空是深黑色的,比天空更黑的是烏雲,層層疊疊地壓了下來,跟夢裡的情景如出一轍。方離的心情一下子墜入深谷,這個春天,註定是個黑色的春天。 樓下公車站,停著一輛橙色的大巴。灰色天光裡,這種橙色特別醒目,一下子跳入她眼簾。這路車每半個小時就會過一趟,坐的人並不多,她從來沒有乘過,但知道它經過最熟悉不過的一個地方。方離盯著它遠去,心中微有所動。過一會兒,她似乎下定決心,換上衣服抓起包跑到樓下,正好又有一輛桔黃色的公車堪堪停穩在車站,她一個箭步跳上車。 車子慢悠悠地經過七八個網站,眼前的景色漸漸變得熟悉,方離的心裡升起一種異樣的情懷。 終於車子在網站停下,她猶豫著走下車,站在圍牆邊仰頭看著。圍牆,記憶裡高不可測的有著監獄味道的圍牆,原來並不是真的那麼高。牆上的爬山虎比前兩天茂盛了些許,浮在上頭的全是剛抽出的嫩葉,半卷半舒,葉尖半透明。 猶豫片刻,方離慢慢地走向門房,越到近處心裡越怯,腳步也怯怯的。門房的窗戶敞開著,看門人還是原先那個洪伯,只是他更老了,頭髮全白了,戴著老花眼鏡趴在桌子上看報紙。想來是耳朵不大好使,她走到近處,他都沒有抬起頭。方離遲疑了片刻,決定不打招呼直接進去,誰知腳步剛動,聽到他低喝一聲:"唉,站住,你找誰呀?" "我……"方離頓住腳步。 "咦,你好面熟。"洪伯從窗子裡探出頭來,手扶著眼鏡,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真的面熟,你好像叫……什麼來著?"他眯眼想了片刻,忽的一拍窗框,說,"方離,是不是?" "洪伯……"不過是兩字,但從肚子醞釀到最後吐出口,卻耗掉方離不少氣力。洪伯渾濁的眼睛一亮,高興得臉上的皺紋都在顫抖,說:"真的是你呀!跟以前一模一樣。怎麼這麼多年都不回來看看大家?是不是把我們都忘了?好狠心的孩子呀。" "我……"方離遲遲艾艾地說,"我……沒有……" "這幾天舊樓要拆,好些人回來呢。都是好多年沒見呀,以後可能也見不著了,我看著高興呀。方離,你回來晚了,樓已經開始拆了,我也要退休了,以後都不同了……"洪伯傷感地笑了笑,"瞧我說到哪裡去了?快去看看吧,以後都不同了。去吧,去吧,孩子。"他沖方離罷罷手。 "是,洪伯。"方離遲疑了片刻,猶帶著三分怯意地走進孤兒院。一腳落在進門處的青色地磚上,童年相關的記憶碎片迎面撲來:那個老舊的鐵秋千曾留下她一串歡笑,操場上裡有過她被欺侮的身影,噴水池邊的方格地磚是她與徐海城玩跳格遊戲的地方……她努力想忘掉的過往,一瞬間長成大樹,在心裡搖曳著婆娑的樹葉。她怔怔地站著,眼睛濕潤。 "方離。"一聲呼喚由遠及近。 "嗯。"方離輕輕地應了一聲,連忙眨動著眼睛,將淚光隱卻。她轉身,只見許茹玲迎面走來,臉上掛著她幾十年不變的笑容。"許院長。" 許茹玲說:"你來晚了,樓已經開始拆了。" 舊宿舍樓那個方位塵土飛揚,不時傳來建築物倒塌的聲響。那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有著長年滴水洗手間、擁擠的宿舍和小小的黑房子,沒有看到最後一眼,方離內心不無遺憾。她沒有說話,只是微微點頭。 "你的變化可真小,洪伯說一眼就認出你了。上個星期,我在院外面的馬路上看到一個人很像你,還以為是你回來看舊宿舍樓呢。當時我還拼命地喊方離,真是鬧笑話了。十年了,沒想到你一離開孤兒院就沒有回來過。" "我……"方離實在不好意思說那個人就是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十年沒有回到孤兒院的事實。 許茹玲微微搖頭,示意方離不要再說下去:"這畢竟不是個令人留戀的地方,你不回來也是情理中事。來吧,去我辦公室坐坐,有些東西給你。" "有東西給我?"方離一怔。 許茹玲故作神秘地說:"屬於你的東西。"她說完,率先往辦公室方向走去,方離跟在她身後,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時間過的真快呀!我記得你來孤兒院那天,是我從學校畢業剛到院裡上班第三天,印象很深。你就被擱在院門口,大早上洪伯開門時發現的。那時候,你已經長著一排小牙齒,伊哩哇啦地哭著,臉憋的通紅……"她回頭瞥了方離一眼,補充一句,"是餓的。" 這段往事方離早聽過不下十遍了,當年她在孤兒院,幾乎是每年都要聽洪伯說上一遍。不過,隔了十年再聽,卻有種朦朧的親切,又有種朦朧的疑惑--那真的是自己的人生嗎? 她隨著許茹玲一前一後地走進辦公樓,辦公樓是新建的,淨窗明幾,跟舊時那衰落低矮的老樓完全不同。走廊裡碰到一些工作人員,都笑著同許茹玲打招呼,方離一個也不認識。這是個全新的孤兒院,再也不是她記憶的孤兒院,無論是人還是物,她心中湧起一種傷逝之情,還有一種解脫的感覺,以後的人生與這個孤兒院再無關係了。 許茹玲推開其中一間辦公室的門,招呼方離進來:"來,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拿東西。"她拔出辦公室抽屜上的鑰匙,又匆匆地出門。 方離掃視著辦公室,目光一下子被牆上的照片吸引了。整面牆上整整齊齊地掛著幾排相框,照片都是歷年新春時孤兒院裡的大合影。不用數,方離都知道13張照片裡有她。 最初有她的一張是1982年,那時候她還被抱在工作人員的懷裡,圓睜著雙眼好奇地看著世界。第二年,她已經能站著,在最前排,圓胳膊圓腿,圓圓的臉蛋,眼珠子黑的純粹。方離伸手輕輕地撫摸著照片上的自己,臉上浮起一絲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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