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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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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拐上大路,我看見幾個醉漢在打架,滿地亂爬,呻吟聲和叫駡聲交織在一起,好像幾條狗在咆哮。一個女人在尖聲喊叫,好像她的男人被打了,她在保護她的男人,尖叫聲像閃電一樣劃過夜空。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冬天也可以下雨,雨線硬硬的,被車燈一照,仿佛千萬隻飛蚊往地下砸。我開了雨刷,雨線碰到雨刷,發出哢哢的聲響。芳子依偎在我的肩膀上,頭髮一顛一顛地往我的臉上拂。沒來由地,我的心一陣迷亂……芳子的胳膊又纏上了我的腰,越摟越緊,讓我不得不挺起了胸脯,我覺得她就像生長在一棵樹上的藤蔓,起初是很小的一根苗,一點一點地長大,最後跟這棵樹融為一體了,我就是那棵樹。 停車、下車、上樓、開門,芳子一直採取這種姿勢纏繞著我,直到我關上門在門後抱緊她,她才換了一個姿勢,把兩條胳膊勾住了我的脖子。我吻她散發著清香的頭髮,吻她帶著甜味的脖子和臉,吻她溫濕的嘴唇,最後輕輕抱起她進了臥室。我們倆像兩條蛇一樣糾纏在一起,彼此都不出聲,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戰鬥……我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她突然推開了我:「慢著,你這個老流氓……」我以為她又要問那天我在胡四飯店裡的事情,心驀然一緊,隨之有些沮喪:「又怎麼了?」芳子伸出指頭戳了我的額頭一下:「先別著急,我去洗個澡,你也應該跟二子說會兒話了,弟兄倆是不是得有半個月沒見面了?」我笑了笑:「好老婆,想得真周到。好吧,你去洗,我跟二子說會兒話。」 芳子在一邊換衣服,我站到二子的房門口敲了兩下門,裡面沒有動靜,我繼續敲:「二子,我是大遠,出來我跟你聊聊。」蓮花睡眼惺忪地打開了門:「是大哥呀,二子睡得死死的,推都推不起來。」我苦笑道:「我這當大哥的真拉倒,弟弟這是不理我了呢。」我弟弟粗重的嗓音從屋裡傳了出來:「我知道你是大遠,姐姐都跟我說了,可是我現在不想跟你說話,我在跟爸爸說話,爸爸剛才對我說了,你不是我們老楊家的孩子。」我扒拉開蓮花,一步闖了進去:「哈哈,你真的知道我是大遠了?」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給我起來,讓我好好教育你一頓,連我這個親哥哥都當了外人。」我弟弟光著屁股蜷成一團,還跟小時候睡覺一樣,他可真胖,身子白花花的像一塊大蛋糕。 我弟弟不看我,使勁拽他的被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別來煩我了。」 我給他蓋好被子,訕訕地坐在他的床頭上點了一根煙:「呵,二子真有性格,這樣一來,我倒成了弟弟。」 蓮花隔著被子擰了他一把:「你這人怎麼了,真不懂事兒。」 我揮了揮手:「你別管他,他這是對我有意見呢。二子,元旦快到了,咱們元旦娶媳婦,哥哥都給你安排好了。」我弟弟翻身坐了起來,依舊不看我:「我知道,我都跟爸爸說了,爸爸說,好啊好啊,二子長大了……爸爸是在海邊跟我說的,他坐在一條大船上,船上的人真多啊,全都是解放軍,扛著槍,還有大炮……爸爸的眼鏡沒有了,他的那隻眼也睜開了,」突然抱住了我,「哥哥,我想爸爸了……原來咱爸爸那麼漂亮啊,他比你還高,他沒有鬍子,頭髮也比你的多……爸爸說,二子,等你結婚那天,帶著你媳婦來海上看我,你不認識道兒就讓大遠帶你來……」 我的眼睛模糊了,抱著我弟弟就像抱著一個柔弱的嬰兒。我看見我爹真的站在一條船上,不過船上沒有那麼多人,只有我爹自己一個人。海上的霧很大,海和天連在一起,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海鷗不多,三三兩兩地在我爹的身後飛,它們的翅膀不扇動,一根直線似的飄……我爹沖我招手,兒子,你幹得不錯,是我們老楊家的漢子。海風吹過來,把我爹的中山服口袋都鼓起來了。我爹迎風站著,那條船沾了我爹的光,周身通亮,大霧一下子就消散了…… 「二子,一定一定,那天我一定帶你去海上看咱爸爸……」我說不下去了。 「哥哥,」我弟弟終於抬起頭來,他滿眼都是淚水,「我想起你來了,你就是大遠,你叫蝴蝶。」 「對,對對……」我摟緊他,讓他的下巴擱到我的肩膀上,感受二十多年我擁他入懷的那種徹骨的暖意。 是啊,二十多年了……我抱著自己的弟弟,蹣跚在路上已經二十多年了。我弟弟剛出生時的影像在我的心目中是模糊的,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從我的懷裡搶我弟弟,我不給,我說,這是我的。我爹說,我沒說這不是你的,可是你也得讓我抱抱不是?我爹說,你弟弟剛下生的時候,你就像個傻子似的看他,眼睛一眨不眨,趁大人不在的時候,你去親他的臉,把他親哭了,你媽打你的頭,你媽說,這是你弟弟,喜歡親你就親一輩子,他在睡覺的時候不許親他。我不聽,我媽一閉眼,我的嘴巴就又上去了,專親我弟弟胖乎乎的臉……後來我弟弟傻了,我對我爹說,爸爸,是我把弟弟弄傻了的,我要養活他一輩子。我爹說,傻不傻那是老天爺已經定下的,不關你的事兒,等將來科技發達了,就有辦法治了,說不定他將來比你還聰明呢。二十多年過去了,科技還是沒有發達,我弟弟還是像原來那樣。有一次李俊海摸著我弟弟的腦袋說,楊遠,我看二子就這麼著了,將來連個媳婦都說不上。我痛駡了他一頓,我說,你才說不上媳婦呢,你全家都說不上媳婦,我弟弟不但要說上媳婦,還要說個又漂亮又賢慧的,氣死你。 想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地瞄了蓮花一眼,不賴,我弟媳婦很漂亮也很賢慧,她很懂得照顧我弟弟,我弟弟的身上沒有了以前的那股油膩味,很香,像一個正在吃奶的嬰兒。蓮花見我在看她,羞澀地扭了一下身子:「大哥,看見你我就像看見我爸爸一樣,你是咱們家的主心骨呢。」這孩子真會說話,我笑了:「呵,你也是,你是二子的主心骨。」 「哥哥,大金哥哥在哪裡?」我弟弟掙脫開我的擁抱,瞪著清澈的眼睛問我。 「找他幹什麼?他不是你哥哥,我是。」 「我要跟他說,讓他以後別裝大遠了,我知道誰是真大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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