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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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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挨瓶酒拿著看,邊看邊搖頭:「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劉梅老是給我買低度的……」 我不喜歡他總是提那個叫劉梅的,打斷他說:「別人買的不香,你兒子買的才對味兒呢。」 我弟弟在一旁打岔說:「姐姐也是咱們家的人,爸爸說她將來是我嫂子。」 你這個糊塗蛋。我想罵他一句,你願意找一個你哥哥不喜歡的人當你的嫂子呀?看看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會察言觀色,聽了我弟弟的話,停下手中的活兒,偷偷掃了我一眼。見我沒有什麼反應,我爹又抹開了桌子:「感情是培養出來的,你就說我跟你周阿姨吧,當初我們也沒有什麼感情,組織上給我們一介紹,我們倆不就成了?她對我的好你又不是沒看見。現在呢,你就把我當成組織,我來給你們介紹。」我爹又掃了我一眼,「首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長相也不是什麼美男子,劉老師呢,論學歷比你高,論工作比你強……別走啊,回來……」 我已經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爹跟進來站在我的床邊歎了一口氣:「唉,你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擋著眼睛,從胳膊下面看著我爹微微顫動的雙腿,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該怎麼辦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給他買的鴨絨被拿來蓋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臉一下,蹣跚走了出去。 我爹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他為什麼偏偏看上劉梅了呢?她有什麼好的?我依稀見過她,一張扁臉跟個燒餅似的,鏡片厚得像酒瓶子底……關鍵是你兒子跟她不來電啊,將來結了婚整天沒有話說,那還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當中,女人就是應該有個好職業,有個好脾氣,將來好本本分分地過日子。他瞧不起沒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沒有工作的女人。記得在我剛上班的時候,我爹的一個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閒聊,聊著聊著那個人就哭了,他說孩子他媽因為偷了廠裡的一塊布被廠裡開除了,他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和雙方的老人,很難,家裡連吃飯都成問題了。等那個人走了,我爹就靠在牆角上歎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反正當時我覺得沒有職業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樣。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斷定芳子是個好吃懶做的女孩,既沒有職業也不會過日子。 腦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哪天等我爹高興了,跟他好好談談,告訴他我不喜歡劉梅。 我做夢了,我夢見我結婚了,新娘是劉梅。我爹拉著我弟弟沖我直笑,小傑也來了,他也在朦朧之中傻笑,嚴盾也在一個離我很遠的地方笑,他的手裡提著一付亮閃閃的手銬……夢中我就知道這是在做夢,我想醒過來,可是無論如何睜不開眼睛,想喊也喊不出來。 我孤獨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邊,可是我的心依然懸著,它猶如一隻飄在半空的氣球,沒有線拴著它,它就那麼隨風飄搖著。胸口悶得厲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給我爹增加一絲憂慮了。我憋著,渾身都麻了,我感覺自己整個人在一點點地膨脹,就像小時候我看見一個殺豬的人在豬的後腿上割了一條口子,用力地往裡吹氣一樣,我也在慢慢變成一隻人形的充氣體。我的腦子仿佛離開了自己的肉身,看著這個人形的充氣體往天空裡面鑽,旁邊的烏雲猶如滾滾濃煙,一瞬間就讓我看不見了……我發現,沒有比想喊又喊不出來更可怕的事情了。 在監獄的時候,我有過想喊喊不出來的經歷。記得那是在我剛剛下隊沒有多長時間的時候,我們組有個叫周費勁的結巴在胡亂罵人,我正睡覺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罵了他一聲,他發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撲過來。我沒有防備,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從上鋪紮了下來,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那個狼狽啊。他還在打我,我忍著劇烈的疼痛,把他撲倒了,那五在旁邊給我遞了一個馬紮,我掄起來,沒頭沒臉地砸他的腦袋,等隊長趕來把我拷銬起來的時候,他已經昏死過去了。我被押去了嚴管隊。那是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極了,想睡覺,被同犯「戳」了。等我從值班室裡被拖回監號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來了,我以為我的氣管被他們給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發出蛇一樣的嘶嘶聲,我沒有聽見一聲我應該聽見的聲音。我對這種嘶嘶聲的印象特別深,現在想起來都感到恐懼。 此刻我知道,我可以發出啊啊的聲音,可是我不能喊,因為我不想讓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懼。 我爹的手很溫暖,他蹲在我的床下邊,緊緊地攥著我的手,燙,這種感覺很異樣。 我沒有睜開眼,我害怕與我爹那只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著我爹的滾燙,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是在夢裡還是真的發生了,我看見我爹像摟一隻小貓那樣緊緊地摟著我弟弟,老淚縱橫。 早晨送完我弟弟,快要走到市場的時候,天突然就陰了下來,我還沒來得及抬頭看看天,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沒有一絲前兆。街上的人像炸了鍋一樣到處躲雨。這是今年以來的第一場春雨,大極了,簡直可以用豪華二字來形容。雨太大,我估計市場就跟關了一樣,沒有幾個人去那裡。我貼著牆根往家裡趕,這幾天太累了,我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覺。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爹正擎著一把雨傘出門,一陣風兜頭吹來,把他的雨傘一下子吹反了,我爹像是牽著一頭驢那樣,緊緊拽著傘把往前踉蹌。我幫他把雨傘整理好,摟著他的肩膀往家裡走:「回家吧,休息一天。」 我爹不進門,還要去撐他的雨傘:「不行,我的學生們都在等著我去上課呢。」 我騙他說:「上什麼課?剛才我路過你們學校了,學生們都沒去,連個老師都沒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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