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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然而當我如駿馬一樣馳過一個山彎,融進一片蔚藍;再馳過一個山彎,又融進另一片蔚藍的時候,竟搞不清楚南宋的寢殿、後苑在北部的什麼地方。我尋覓不到它殘留的遺跡,只看見群山神情憂鬱,落下大片的憂傷。我該再繼續往哪兒走?白雲悠悠地照著我孤獨的影子,我在鳳凰山上尋尋覓覓。後來我終於找到一個古老斑駁的亭子,它靜靜地佇立在茅草叢中;從遠處看,它略微歪斜的姿態有如一位老婦人孱弱無依的軀體,馱負著無法言喻的淒涼。這難道就是南宋後苑的亭子?

  這亭子前的一大片空地被叢叢野草佔據了,餘下左邊的一小片還略微看得出褐黃的泥土和摻著顏色暗淡的卵石。每當肅風來臨時,成叢的草葉隨風起伏。仿佛一隻無形的手臂正呼救著這兒的無助與悽愴。我頓時用手按撫著這個數百年前的亭子,一面沉浸在它過去輝煌的想像中,一面陷入它深沉無比的孤寂與飄搖的歲月裡。那飄搖的歲月重重地割傷了它的孤寂。

  我不知道已經荒蕪人煙的南宋遺址,會不會再繁華起來?但我知道杭州眾多的景點,這兒才是我以為最美、最壯觀的風景。但它的雄偉、它的深沉、它的遼闊,已經歷過無數個多災多難的歲月,變得肅穆、蒼涼與寂寞。

  我顫顫巍巍地沿著陡峭的山路往下走,、滿山遍野無窮無盡的野草讓我感到一種悲涼已浸染了我心靈的土地。我不經意地拐了彎前邊如鈴鐺的野花款款擺蕩,很快搖落我的寂寞、搖落我孤行的淒涼。

  後來我再去醫院探望蘇藝成已是下午兩點鐘了,她身邊不像前些日子那樣冷清,來看她的人絡繹不絕。當然大部分是她的學生,嘰嘰喳喳地像一群百靈鳥。她們正與從前的班主任老師蘇藝成談論著秋遊的事。我聽見一個叫王燕的女孩說:「蘇老師,我們這次秋遊到南宋遺址去,南宋遺址有什麼好去的?還不如到九溪十八洞去。」

  蘇藝成似乎有些累了,她並沒有回答那女孩的話,而我剛想替她回答:「南宋遺址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每一個中學生都應該去看看的。」時候,楊醫師進來了,他見了那麼多學生嘰嘰喳喳下逐客令地說:「病人需要安靜,你們都回去吧!」

  一會兒學生們都走了。楊醫師給蘇藝成聽了聽心臟也走了。剩下我一個人陪伴在蘇藝成身邊。現在她蜷縮在床上,全身暖洋洋酥得要命。她忽然對我說:「你知道佛洛德吧,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精神病患者,他過分敏覺、焦慮、神經質,他把人們的夢做出各種各樣極主觀的象徵性解釋。比如折枝、拔牙象徵手淫,糖果以及有節奏的運動象徵男女性交的快感等等荒謬的解釋。」

  我說:「你別胡思亂想。佛洛德的象徵性解釋帶有他們民族的特點和習慣。我們中國還沒有他這樣的精神分析家。」

  「那麼你喜歡那個美國倫海明威嗎?我前些日子在一本《精神病病例分析》上看到他在抑鬱症發作時,用雙口徑獵槍把自己的腦袋打飛了,很悲壯。」她說。

  我說:「你千萬別老想這些事情,你閑得無聊在病床上可以聽聽「隨身聽」也可以讀讀妙語連珠的袁宏道小品,那種感覺一定很好。」

  護士又來發藥片,護士把藥片交給蘇藝成時,窗外面傳來《外面的世界》這首歌:「在那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外面的世界其無奈……」蘇藝成忽然聽得像個被全世界遺棄了的傻女人那樣,傷感得淚眼朦朧。我掏出手絹擦掉她的眼淚,我說:「你一定要有勇氣戰勝疾病,活下去。」

  半晌,蘇藝成仰身躺著說:「我知道我活不長了,我是就要鑽進墓穴的人。我死後請你把我的骨灰撒在南宋遺址,我喜歡那地方,在冥界我要與古人們一起交談。」

  「不要這樣悲觀。」我雖這樣說,但我大知道蘇藝成這樣的人了,她無論痛苦、快樂、深刻、超然、悲觀,全是發自內心本體的東西。也許作為一個正常的女人她是不完整的,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又是完整的。

  6

  入冬了,天氣漸漸寒冷起來。山子這些天幾乎天天回想與蘇藝成度過的每一個日子,只是他一想到情敵裡安就非常氣憤。他想不管怎樣,一定要接裡安一頓出出氣。

  沈政從拘留所裡釋放回來,反倒比從前越發長得白白胖胖了,他見到山子問:

  「蘇藝成怎麼樣?什麼時候一同去看看她,她太不幸了」。山子搪塞說:「她現在需要靜養;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自從蘇藝成入院以來,山子差不多都提前下班去醫院看望她。每次騎在自行車上想到上一次見面的情景,他都思緒紛亂。但他盼望奇跡的發生。他盼望再見到蘇藝成的時候,她會告訴他說:「山子,我的病全好了你接我回家吧!」

  山子今天一早去寧波採訪,他坐在火車上想起日本故事片《血疑》中由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角幸子,就是一個血癌病人。那血癌病人幸子經過多方醫治,最終還是死去了。奇跡真是很難出現的啊。山子此刻多麼希望蘇藝成是被錯誤診斷的。

  火車隆隆地向前駛去,路邊的田野已經褪盡了綠色,一片荒蕪。疲憊不堪的牛在溝穀丘畔毫無生氣地閒散著,許多中青年農民都到城裡去打工了。唯有那些年老的農家婦女蹲在屋簷下醃菜、泡菜,她們勤勞樸實。一些人家的屋頂曬著乾菜、蘿蔔乾、豆角幹、地瓜乾等等,江南的農村如今在田頭耕作的農民真是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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