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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3

  星期天早上,張永祥指著遠處的立交橋對算命的半仙說:「那裡昨晚死人了,車禍,死了兩個。」張永祥的表情很誇張也很嚴肅,他是想以此來告訴半仙,他昨晚根本就沒睡著,他很清楚地聽到了救護車的聲音和警笛的聲音,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那裡出車禍了。水果街口現在多了賣油條、豆漿的早餐攤,張永祥每天早上都去那裡吃早餐,吃完早餐後剛抹完嘴,他就能準時看到半仙老頭的身影。張永祥噴著豆漿的香味對半仙說:「你老吃過早餐了?」半仙聳聳眼簾,什麼也沒說。張永祥就笑眯眯地對他的背影說:「這老傢伙真要成仙了。」

  那天下午水果街發生了不小不大的事情,有戶人家上初中的小女兒一連兩個月沒來月經,她母親不放心帶她去醫院檢查,結果顯示她懷孕了。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她母親氣憤得把下嘴唇都咬出了血,一進家門就給了她幾巴掌,小女孩被打得暈頭轉向,披頭散髮大喊大叫著沖了出來,其時有不少人正圍在街口聊天,聽到女孩的尖叫後他們倏地朝街心走去,這讓水果街熱鬧了好一陣,後來人們彼此之間明知故問:「小女孩犯什麼錯了?是不是偷了大人的錢?」然後人們就看到女孩的母親悲憤而無奈地靠著牆壁哭起來:「作孽啊,真是作孽。」

  女人的哭泣引來了更多的看熱鬧者,女孩的秘密像風中的葉子一樣飄過每個人的嘴巴,並最終使得所有人都側目觀看女孩。女孩的表情看起來很令人心疼,嘴角上淌著血,臉上留著兩個清晰的巴掌印,眼神無奈而迷茫。女孩不想回到家裡去,她害怕她母親繼續打她,她想沖出人群。可是她看著密不透風的人牆,不知道從哪裡才能沖出去。看熱鬧的人把本來就狹窄的水果街給堵住了。人們拿不准該去安慰女孩還是安慰她母親,所以沒人真正走出安慰的第一步。得不到安慰的母女兩人只能繼續保持著對峙,誰也不肯先回到屋裡去。

  這時就有人聽到一個尖細的聲音說:「請你們讓讓。」聽到這聲音的人是呂秀英。呂秀英起先沒動,而是和旁邊的人繼續談論女孩懷孕的事情,和呂秀英說話的女人用眼神示意她讓路,而她卻表現得無動於衷,後來就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她這才回過頭,她看到戴著墨鏡挎著小籃子的葛惠珍正站在她後面。她連忙躲開了,並象徵性地問候道:「買東西去了哦。」

  孰料,問題也許正出在這裡,那天中午呂秀英吃的是麵條,她說話時噴出的氣息中還帶著濃濃的蒜臭味。紅香捂著鼻子繞開了呂秀英。呂秀英湊著鼻子問同伴:「她捂鼻子幹嘛?難道她鼻子有病嗎?」她的同伴這時唯恐天下不亂地說:「她鼻子沒病,她是嫌你臭。」

  「嫌我臭?我再臭也比妓院香。」呂秀英說。水果街婦女不僅放肆潑辣,而且罵人時的語言極其歹毒是聞了名的。有人不懷好意地大聲喊道:「呂秀英,你說什麼妓院?現在哪裡還有妓院?只有舊社會才有妓院嘛。」這個人說話時嘴巴向著天空,很顯然他想讓所有人都聽到他的話。

  「幸虧新社會沒妓院。」呂秀英說,然後對著旁邊的電線杆用力地吐了口痰,痰沾在電線杆上,緩緩往下流。於是呂秀英又說:「我要是做過妓女,我早就像這口痰一樣在電線杆上一頭撞死了。」她的最後一句話惹得很多人哈哈大笑。

  紅香在眾人的大笑中停下腳步轉過身,人們只能看見墨鏡而看不見她的眼睛,但他們還是分辨出紅香的目光盯在呂秀英身上,人們看到她的臉色因為憤怒變得很紅。在那一瞬間,呂秀英堅定地挺了挺胸,以毫不示弱的姿態迎接了紅香的目光,並且嘴裡習慣性地說了句:「妓女。」緊隨著這句話,人們看到一道藍色的弧線飛過,一塊香皂準確無誤地打在了呂秀英的臉上,然後跌落在地,這一切迅速而利索,令人猝不及防。

  「打人!」呂秀英捂著臉狠狠喊道:「你個資產階級老妓女敢打工人階級。」說完,呂秀英挽起衣袖和褲腿,怒氣衝衝地撲向紅香。

  後來的事情令呂秀英大吃一驚。就在她即將要撲到紅香面前的時候,有一隻手抓住了她,那是一隻強健有力的手,猛然間扯住了她的胳膊,讓她這列意欲高速行駛的戰鬥列車戛然而止。經過一陣猛然的眩暈之後,呂秀英看見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扯住呂秀英胳膊是鹿恩正。

  人們的吵鬧聲立即平息了下來,不少人開始忽略懷孕的小女孩從而分頭回家去了,許多中年婦女們強拉著自己不願離去的孩子,也匆匆往家走去。他們經過鹿恩正身邊時,無不謙卑而友善地問候他說:「鹿先生回來掃院子哦。」後來呂秀英甩甩頭,也走了。在混亂中那塊被紅香扔出去的香皂不知被誰撿走了,那個不小心早孕的小姑娘後來對人說是張永祥,她看到他彎腰撿香皂了。

  鹿恩正看著人們一點點散了,他知道這是他的原因,多年來他一直和水果街格格不入,這條街上的人對他永遠保持著足夠的距離,他們以他為榮,卻不願和他走近。鹿恩正走過街道,隱隱聞到陰鬱發黴的氣味從某個角落飄出來,他打了個噴嚏,看到了紅香瘦削而僵硬的背影。那背影對他來說很陌生也很遙遠,就像某條曾經在他夢中多次蒞臨過的河流,恍惚地飄浮著淡紫色的青煙,他曾向河流奔去,可就在他即將到達的時候,河流拐彎了,河流飄進了無邊的黑暗中。

  鹿恩正對著新建的樓房發了會兒呆,然後打開了自家小院的門。鹿家小院的那棵桃樹依然枝繁葉茂,一個月不來,樹下落了不少葉子,也落了不少被蛀蟲咬落的桃子,它們靜靜地縮在樹木的陰涼下,像許多沒有做完的夢。

  鹿恩正先是打掃了父母以前的臥室,然後去了堂屋,門打開時鹿恩正看到兩隻老鼠貼著牆根跑過,鑽進了大桌子下麵的洞。堂屋裡擺著鹿家歷代祖宗的牌位,把鹿家歷代祖宗的牌位放在這裡是鹿侯爺的遺囑,黑色靈牌整整齊齊地擺了兩排,前面是男,後面是女,像許多雙眼睛盯著屋外的天空。最後他推開了自己以前住的屋子,那間屋子現在空蕩蕩的,一股沉悶的泥土味撲面而來。他現在覺得這間房子很小,小得連他一個人都容不下,他很想不通當年他是怎麼在這裡度過那二十年的,現在看來那二十年很縹緲,像煙一樣籠罩在他眼前。他還注意到了他以前的琴房,看到琴房他就想起了那架鋼琴,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架鋼琴,從那之後他再也沒碰過鋼琴,年前他的妻子曾托人從日本買回一架名牌鋼琴,可他從未摸過,他始終把它晾曬在寂寞的牆角,他要故意回避一段傷心的回憶。

  文竹從城北娘家回來,路過水果街口時看見張永祥眯著眼睛問半仙:「剛才那人你知道是誰不?」半仙同樣眯著眼睛搖頭。張永祥就比畫著手指,不屑地說:「他是鹿家的少爺。以前的鹿家你知道,他就是鹿家的後人。」張永祥說話時嘴巴離半仙很近。文竹看到半仙幾次伸手擦臉,因為張永祥的唾沫噴到了他臉上。文竹的目光越過半仙的算命攤,看到不遠處停著一輛白色的轎車,她認識那是鹿恩正的汽車。文竹由此猜測,鹿恩正回來掃院子了。他每個月都回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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