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紅香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福太太的肚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她取消了所有應酬,專心地呆在書房裡看書。福太太對人說:「懷孕期間安靜地讀些書,這對孩子有好處。」人們在她身上絲毫看不出她是假裝孕婦的事實,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像極了一個謹慎的孕婦。而與此同時,真正的孕婦紅香被隔離了起來,一個被人稱為馮姨的五十多歲的婦人代替了丫鬟小梅,被安排住在了紅香隔壁的偏房。

  除了馮姨,所有下人都不准靠近紅香住的院子,紅香也不允許出來。一個秘密流傳的消息說,紅香患上了某種無法治療的傳染疾病。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引起了鹿侯府許多下人的恐懼和好奇心。

  「紅香小姐患病了。」

  「紅香小姐患上了可怕的傳染病。」

  鹿侯府的下人們在避過主人們的情況下,不厭其煩地談論著這件事情。有人說,說不定紅香小姐的病早都有了,我看小梅每天在院子裡熬藥。於是緊接著就有人說:是的,紅香小姐的身體肯定有病,要不她怎麼從不出門?

  人們首先想到的人就是小梅,小梅會不會也被傳染上了。

  小梅現在成了洗衣房的丫鬟,整天呆在鹿侯府西南角的洗衣房裡,根本沒有閑下來的時候,鹿侯府裡所有生活用品都歸她洗,一件接一件的衣服、床單以及鞋襪,像小山一樣堆在洗衣房前的空地上。望著自己慘白的手指,小梅的眼淚潸然而下。

  「我的手要壞了,我的手要壞了。」 小梅對自己說。

  她的眼淚流到了手背上,她感覺到了自己眼淚的熱度,可是她的手指感覺不到,她的十隻手指上佈滿了即將完全蛻落的舊皮,這叫她想起了夏天裡蛇蛻皮的過程,她把那些舊皮一層層地揭下來,毫無痛感。

  「我的手沒感覺了,不知道痛了。」小梅又說。她滿懷傷心地望了一眼頭頂的藍天,一隻老鷹盤旋在空中,伸展開來的翅膀遮蔽了一朵白雲。

  這時街上忽然傳來槍聲,一聲,兩聲,然後是死一樣的寂靜。小梅豎起耳朵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第三聲槍響,她暫時忘卻了自己的傷心,有些失望地嘟囔了一句:「開槍的人為什麼只開了兩槍?」小梅想,也許他在第三次開槍之前就被別人打死了,也許那個被槍打的人只要兩顆子彈就沒命了。

  「為什麼不叫子彈把那些該死的人都打死?」小梅說。可是她不知道誰該死誰不該死。

  一九四六年夏末的同州城還發生了一件事情,在一個晚上,有人看見市長夫人和五六零師的劉師長在富麗酒店的過道裡拉拉扯扯,市長夫人給了劉師長了一個響亮的耳光,她那長長的指甲在劉師長的臉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印,血絲從嘴角淌出來。他的衛兵跑過來,被劉師長喝退了,劉師長若無其事地微笑著放開了市長夫人,出了富麗酒店,留下披頭散髮的市長夫人坐在酒店前的地上啜泣。

  關於同州政界和駐軍不和的傳言愈演愈烈。

  被同時牽扯進來的還有同州城最大的黑幫月亮幫。流傳的消息說,市長向上面告發五六零師和月亮幫私下裡搞軍火生意。上峰的批示說,國難當頭,一切敢和党國作對的人都應該殺無赦。於是市長連夜召見了警察局長。市長對警察局長說:「對於那些要和國家作對的亡命之徒,除了叫其滅亡,我們別無他法。」

  警察局的局長姓姚,據說以前曾任職于戴笠管下的軍統局,其人做事膽大心細,且有一身好武藝,在同州的官場上歷數十年而不倒。警察局對月亮幫的搜捕行動在一個夜晚展開,那一夜,在同州城的大街小巷,人們看到許多左胳膊上刻有月亮圖樣的人被押上汽車。第二天,搜捕行動仍在繼續。姚局長下了死命令,對敢於反抗的人,可以當場擊斃。小梅那天聽到的兩聲槍響,正是警察局的人擊斃一個月亮幫分子的槍聲。

  在那段時間裡,類似的槍聲像過年時候的鞭炮聲一樣在同州城的各個角落裡不時響起。

  紅香也聽到了外面世界的槍聲,等她走到院子裡想判斷槍聲來自哪裡的時候,那槍聲卻平息了下來,只剩下頭頂屋簷上的燕子在唧唧地叫。這是幾隻新近剛剛在此築窩安家的燕子,看樣子很像一家。馮姨跟著紅香跑了出來,她順著紅香的目光往上看,看到了幾隻尾巴長長的燕子。燕子是同州城裡最多的鳥兒之一,幾乎到處都是。除了燕子,同州最多的鳥還有麻雀。麻雀和燕子的區別在於,麻雀隨處安家,而燕子只在富人家的屋簷上築巢。

  紅香目睹燕子時的專注神情叫馮姨感覺奇怪,馮姨說:「小姐,秋天就要來了,燕子們要飛到南方去了。」

  「現在還早呢,樹葉還沒黃呢。」紅香說。她被燕子的唧唧聲吵得煩躁,可是馮姨卻說:「燕子是富貴鳥。」馮姨看那窩燕子的時候,表情裡充滿幸福。

  「燕子和人一樣下賤,都喜歡縮在富人家的屋簷下唱歌。」紅香說。

  馮姨像影子一樣跟在紅香身後,她走起路來沒有聲音,躡手躡腳的,而且總能在紅香走近院門的時候適時地咳嗽一聲。院門和牆之間有一條狹長的縫隙,透過縫隙紅香剛好能望見院子外面甬道,不時有人從院門口走過,可是紅香沒有看見過葛雲飛。被幽禁在院子內不准出門的日子裡,紅香會時常懷念葛雲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