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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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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父親呢?他似乎看見了希望,從賴哥掏出兩疊鈔票遞給母親時,在無意之間,夏冰冰瞥見了父親的目光,那目光猶如上升的火焰,父親又看見了火焰,因為惟有火焰存在,生命才會燃燒下去。直到這一刻,夏冰冰才感覺到,父親是那麼害怕死,從而渴望著生。 這麼說是賴哥給父親帶來了生命的再次燃燒過程,從而也給母親帶來了超越苦難的欣慰。因此賴哥給夏冰冰帶來了感恩的狀態,當他的手抓住她的手時,她的身體充滿了感恩。 賴哥總是在夏冰冰去醫院的路上,驅著車,握著她的手,當她站在父親身邊時,賴哥也站在她身邊,當她身體晃動時,賴哥就把兩手放在她肩膀上輕聲說:「冰冰,勇敢一點,有我在你身邊。」 儘管如此,父親卻陷入了肝昏迷,當父親的腹水腫大時,醫生已經下了死亡通知書。父親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夏冰冰再也看不見父親的眼睛中升起的渴求生的那種火焰,母親平靜地站在一側,在那個陰天的星期六的晚上,父親的身體開始冰涼下去,再也沒有氣息從夏冰冰的輕撫中散發出來。連日來,她總是坐在父親身邊,伸出手指放在父親的唇邊,只要有父親的氣息存在,父親就決不會死。 父親還是死了,父親也被剝離了生的權利。她趴在父親身體上哭泣起來,賴哥叫喚著她的名字,她又把身體撲進賴哥的肩膀上,這是她最堅固的依賴之牆壁,所以,她可以把淚水灑在賴哥的肩膀上。在以後的日子裡,賴哥協助母親把父親送進了殯儀館,然後為父親舉行了世界上最為簡單的葬禮。 父親的身體就這樣變成了一隻小小的骨灰盒,當夏冰冰手捧父親的骨灰盒時,她感覺到父親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再也不會在她生活中出現了,因此她感覺到格外的虛弱,而這一刻也正是賴哥的手扶住她手臂的時候。 她的眼裡看見了賴哥的身影,她可以感覺到賴哥的氣息,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她可以依賴的、可以信任的男人就是賴哥,她欠賴哥的東西太多了。 而母親也在葬禮之後嚴肅地對她說:「冰冰,毫無疑問,賴哥對你這麼好是想有一天娶你,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把賴哥當作你的未婚夫……有一天,你必須嫁給賴哥,因為我們一家欠他的太多了。」夏冰冰沒有否定母親的聲音,她上了賴哥的車廂,無論賴哥帶她到哪裡去,她都決不拒絕。 賴哥早已不住在原來的旅館中了。很難想像那座旅館已經拆遷了。夏冰冰看見了推土機,不久之前記錄著夏冰冰和賴哥故事的旅館只剩下了幾台推土機在轟鳴著,賴哥說:「現在你相信了吧,旅館已經拆遷了。」剛才賴哥說這些話的時候,她顯然不相信。 她怎麼可能相信,在這麼不短也不長的日子裡,留下她深刻記憶的一座旅館就會消失,旅館中回蕩過她的尖叫,收藏過她那赤腳奔跑時的聲音。此刻,她站在推土機旁邊,賴哥依然拉著她的手,推土機突然掘出一隻空酒瓶來,她想起了父親,如果父親不是這麼貪酒的話,父親絕不會死得這麼快。是一隻只空酒瓶把帶走了,她想起埋葬父親骨灰盒的那座墓地。 墓地很遙遠,在城之南外。是賴哥驅著車帶著她和母親尋找那座墓地,也是賴哥出資買下了那座墓地。更多的城市人已經沒有墓地,他們死後變成了一隻骨灰盒,他們的骨灰盒寄存在骨灰陳列館中,只佔據了一個盒子那樣的位置。 賴哥說需要給父親尋找墓地,安土為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傳統,惟其如此,死者的靈魂才會安定。賴哥準備好了一筆資金放在他的手提箱子裡面,然後讓夏冰冰捧著那只骨灰盒,帶著母親出發了。 當賴哥啟開黑箱子,把那疊鈔票交給墓地的管理人員時,管理人員帶著他們在松枝掩映之中劃出了一塊墓地。那是屬於父親的安葬之地,父親享受到了入土為安的福氣和命運,這是賴哥帶來的,一隻骨灰盒就這樣沉入了墓地。 此刻,她望著那只空酒瓶被推土機的轟鳴之聲埋在了更深的泥土之中,就像父親一樣。而賴哥將帶上她走。賴哥早就已經住進別的旅館中去了,她上了車,車子經過了那條小巷,小巷正在擴建,昔日的小商販們已不見蹤影。 歷史正是從這條小巷延伸出去,夏冰冰已經20歲了。在這一年她經歷了父親的死亡,經歷了墓地,從父親的骨灰盒沉入泥土之中時,她就轉過身來望著賴哥。 只有在賴哥的目光環繞之下,她20歲的青春和靈魂才不會下沉,下沉到骨灰盒之下去。賴哥的目光環繞著她,把她的靈魂帶出了墓地,帶入了她的靈與肉第一次發出尖叫的地方,她知道面對賴哥,她的靈與肉再也不會尖叫了。 今晚,你會留下來陪我嗎? 所以,車已經從深長的小巷邊繞了出來,就像繞了一個圓圈。不過多久,車進入了另一座旅館,一座嶄新的旅館之中。賴哥把車開進了地下停車場,然後牽著夏冰冰的手走到了明快的陽光下面。 門口站著男侍者,他向夏冰冰說了聲你好。旅館的環境已經改變。過去的賴哥好像是住在一座懷舊似的旅館裡,而此刻,當她仰起頭來時,頭頂上一盞盞枝形吊燈就像夢中的水晶一樣展現在眼前,乘著電梯而上,就是賴哥的所住地,賴哥租了旅館的四間客房做辦事處。 賴哥說他已經在這座城市紮下了根,所以公司讓他改變一下環境,賴哥說得很低調,然而,夏冰冰仍然感受到了賴哥的成功感。賴哥打開了門,賴哥打開了一間又一間的門說:「如果今天不是星期天,會有辦事處的人員上班,我聘用了幾個職員跑業務。」 剩下的是最後一間客房,這無疑是賴哥的臥房。賴哥說本來公司允許他在這座城市買一套房子作為辦事處,但是他已經習慣了住在旅館裡,賴哥說:「也許有旅館相伴,生活不會乏味和寂寞」。 他把「寂寞」這個詞彙說得很重。然後看著夏冰冰說:「今晚,你會留下來陪我嗎?」夏冰冰望著賴哥的眼睛,她已經可以有勇氣來面對賴哥的眼睛了。 在這雙眼睛裡,她感受到了憐憫,從一開始,從她在小商販們之間討價還價的時刻,他來了,他是命運安排中前來安撫她靈魂的人,她卑微地站在小商販們中間回過頭看他,他正在掏出錢包。他對她的憐憫從那一刻就真正地開始了,她還看到了一種熱情,她被他的憐憫和熱情所包圍著,因此,她的靈魂,她那從小在父親的空酒瓶和母親無助的眼神中掙扎的靈魂——因此才有了寬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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