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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這是我和大家的第一次見面。同學們來這裡上學之前就已經是銀行裡的業務骨幹,你們中間有許多人是科長、主任,還有人是縣支行的行長,都是單位裡的中流砥柱。而我只是大學畢業前到銀行實習了幾個月就到這裡教書。銀行的業務你們都比我熟悉,我不認為我有資格做你們的老師,卻很想和你們交交朋友,然後我們大家一起來研究一下貨幣銀行學,你們會發現這是一門很有意思的課程。"他頓了頓,"在我們開始上課之前,我想我們應該認識一下。我叫胡兮之。"

  他轉過身,在黑板上寫下"胡兮之"三個字,筆力雄強圓厚,是標準的顏體。又在名字旁邊寫下一串數字,然後回頭:"這是我的電話號碼。若同學們有問題要和我探討,或有事要找我的話,歡迎打這個電話。"

  我看到很多同學在交頭接耳,然後低頭記下他的電話。除了班主任,他是第一個這麼做的任課老師,他這種坦率的態度給了我們新鮮感,不覺對他有了好感。

  "現在該我認識你們了。"他拿出點名冊,"我念到名字的人,就站起來答應,好嗎?"

  同學們在底下大聲的答應"好!"於是他一個個名字念起來,當念到我的名字時,我站起來答應。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眼裡漾出笑意。

  一堂課在輕鬆的氛圍中很快過去了,他用他的風趣、幽默,標準的普通話及親切的作風,立即征服了全班同學。下課鈴響後,有許多同學湧上去,陪著這位年輕的講師走出教室,和他不住地交談著。

  "這個胡老師真有一套,對嗎?"明麗過來對我說,"我就喜歡上這樣的老師的課,輕鬆愉快,不像一些老教授,說話口音極重,不好懂不說,課講得也枯燥得很,不強打精神就要瞌睡了。"

  明麗的話也是我的心裡話,但我只是簡單的應了聲:"嗯。"

  第二天下午沒課,我在閱覽室翻看了新到的雜誌,又去圖書館借了一本小說,看了看表,快5點了,就往宿舍走去。

  剛走出教學樓不久,突然下起了大雨。北京的秋天很少下雨,那天下午卻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起雨來,我抱著我的書包和剛借來的書往宿舍的方向跑,沒想到雨越下越大,不一會就淋濕我了的裙子,看路邊有一個公共電話亭,我就躲了進去。沒想到電話亭還有人,我一頭鑽進去,差點撞到他。

  "胡,胡老師?"我驚訝地發現這個人正是昨天給我們上課的胡兮之老師。

  "剛走到這裡,呼機響了,我進來回電話。沒想到突然下雨了。"他解釋了幾句,看了看我,微笑著說,"你叫岳海棠?"

  我有些意外地望著他,沒想到昨天點了這麼多人的名字,他竟然能把我的名字記住。

  我點了點頭:"胡老師的記性真好。"

  "是你的名字比較特別,岳海棠,'月上海棠'是一個詞牌名,我昨天念到你的名字是就聯想到這個詞牌,所以一下就記住了。"他微笑著答道。

  我對詞牌沒有研究,完全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詞牌,沒想到唯讀過幾天私塾的外公給我起的名字竟然和一個詞牌名契合。

  "是嗎?我不知道這個詞牌,這個名字是我外公起的。"我有些赧然。

  "東風揚暖,漸是春半,海棠麗煙徑。似蜀錦晴展,翠紅交映。嫩梢萬點胭脂,移西溪、浣花真景。濛濛雨,黃鸝飛上,數聲宜聽。風定。朱闌夜悄,蟾華如水,初照清影。喜濃芳滿地,暗香難並。悄如彩雲光中,留翔鸞、靜臨芳鏡。攜酒去、何妨花邊露冷。"他一字一句地念起一首詞。念的時候,眼睛並不看我,而看著亭外。這時雨已經小了,變成了濛濛雨,只是沒有黃鸝的嬌啼,只有雨滴打到屋頂上的聲音。

  念完了,他回頭一笑:"這是宋代曹勳的《月上海棠慢》,沒讀過嗎?"

  後來我讀到一個女作家寫的一本書,書裡有一句話這樣寫道:我在十分鐘之內,就知道我和某個男人會不會有故事。的確,愛上一個人,十分鐘,就夠了。

  1993年的秋天,在中央金融學校操場邊的那個小小的電話亭裡,當胡兮之用富於磁性的男中音念完那首《月上海棠慢》,對我微笑的瞬間,我就不可救藥地愛上他了。

  那首詞,在我們戀愛後,我叫他寫給了我,他還用漂亮的顏體抄寫了很多關於海棠的詩詞一起送給我。這是後話。

  那個電話亭是一個可以移動的小木屋,不過兩平方米,裡面安裝了兩部投幣電話,僅僅容得下兩人,而且身體還要靠得很近,一轉身就很容易碰到。他念完詩,笑著看著我,有好一會我沒有回答。四周變得很安靜,電話亭裡的空氣突然變得曖昧起來。

  我有些臉紅地搖搖頭,心跳得很厲害,心想以後一定要把古詩詞這一課補上。

  "沒想到胡老師的古詩詞造詣這麼深。"我頓一頓,說道。

  "我父母都是語文教師,我三歲起就被他們強迫背誦唐宋詩詞三百首。小時候,一有人來家裡做客,他們就叫我表演背唐詩宋詞,聽客人誇獎我是神童,他們臉上就覺得有了光彩。嘿嘿,很可笑吧?"他笑著問我。

  "不,這是人之常情。"我答。我想起我小時候,在外婆家那個小鎮生活的情景,那時我不會背詩詞,但會在曬穀場上表演革命樣板戲。

  "小時候,並不懂這些詩詞是什麼意思,為了得到別人的誇獎就這麼背了,等我長大能理解這些詩詞的意義了,就真的喜歡上了它們。浩瀚的中國文學史上,這些優美的詩詞熠熠生輝,閃爍著永不磨滅的光芒。我覺得古人已經把所有的意境都寫盡了,我們現代人只能繼承和欣賞,再也寫不出新意。"他緩緩地說,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你對古詩詞感興趣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對這些韻律優美,意境深遠的古詩詞是喜愛的,也讀過不少,但要像胡兮之這樣隨口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我還遠遠沒有達到這個境界。我對席慕容和汪國真的詩記得更清楚一些。

  他看我支吾著不回答,便笑了:"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很少會喜歡這些古詩詞了。"看我手裡拿著一本書,便轉移話題,"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書?"

  我把手裡的書打開。是愛爾蘭女作家艾·麗·伏尼契的《牛虻世家》。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你怎麼會喜歡看這種書呢?我以為你只會讀瓊瑤和三毛。"

  當時我借這本書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因為中學時讀過《牛虻》,非常喜歡,無意中在圖書館看到作者還寫過另一部關於牛虻的先輩的書,被簡介上面那句"作者的立意所在是想追溯牛虻性格形成的根源"的話打動,一時好奇借來的。

  "你讀過這本書嗎?"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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