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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句,我一句,兩個人說些不相干的話,對在沈園的重逢隻字不提。一句"你來了!"一句"你好嗎?"還能再說什麼呢?

  半晌,秦晉問道:"你母親好嗎?"林無漁說道:"還好,就是記憶力不大行了。"秦晉清了一下嗓子,好像那裡真有什麼東西卡住了似的,說道:"家裡其他人都好吧?"林無漁用湯匙攪著青花瓷碗裡的茶樹菇,低眉道:"都還好。"林無漁說道,"你父母還好吧?"秦晉說道:"都還好,喬娜是我母親選的,她對以前的事也不是沒有後悔。"他們之間,有太多不能說不能碰的往事,談話無異於地雷陣上行走,一路小心,斷斷續續,欲言又止。

  吃過飯,林無漁邀請秦晉上樓坐坐。林無漁住的是一個標準間,窗戶正對著一棵豐滿的桂花樹。林無漁從小冰箱裡拿出可樂和巧克力等幾樣零食,笑道:"他們冰箱裡的東西,價錢貴得離譜,味道也不好。"秦晉的電話響了,他接完電話對林無漁說道:"喬娜和那幫朋友玩瘋了,他們發現了一個通宵營業的酒吧,今晚不回賓館了。"林無漁"喔"了一聲。

  夜深了,秦晉也不說回去。林無漁說道:"不如你今晚就睡在這裡吧。"顯然秦晉一直在等這句話,林無漁當真說出來,他還是相當吃驚,半晌方說道:"喔!"側身躺在林無漁身邊,伸手把燈關了。林無漁又在自己這邊,伸手把燈擰開。他笑道,"你喜歡開燈?"她笑道:"我想記住你。"他溫柔地撫摸她,可是當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候,變得猛烈而有力量。在她看來,與其說這是因為他的熱烈而不如說這是因為他的仇恨,最後他的仇恨像子彈一樣發射出去,正好擊中她。他們熟悉對方的身體,好像在想像中他們已經無數次地做過這件事,一招一式,恰到好處。這讓他們在身體和精神上都得到了滿足。她蜷縮在他的懷裡,他像一個體貼的丈夫,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感覺怎麼樣呢?"她說道,"我說不出來,我好像到達了一個想像也到達不了的最遠處。"他低聲說道:"進入你的身體,讓我覺得好像回到了故鄉,回到了家。"

  窗外的雨早停了,月亮升起來了,明亮的下弦月,清冷通透,像一片薄冰。林無漁披衣坐起來,向窗外望去,秦晉把薄被往她身上圍了圍,說道:"我想起很多我們過去的事情。"林無漁說道:"過去我們有那麼多時間,都沒有做這件事,卻是在最不應當的時候做了。過去,是回不去了;未來,也走不進去。這麼多年,總是處在這樣進退不能的情境裡。"秦晉低聲歎了一口氣,說道:"睡吧!"

  清晨,林無漁收拾好旅行袋,秦晉還睡著,她俯下身,在他的臉上吻了一下,走出房門,到總台付了賬,坐最早一班開往機場的大巴,走了。她知道,等秦晉醒來的時候,他會回到他和喬娜的賓館,而喬娜也會回到他的身邊,帶著隔夜的沾著年輕氣息的疲倦,他們會繼續購物,準備結婚。她覺得他應當同喬娜這樣的女孩結婚。他們看上去是美滿的一對。

  林無漁和秦晉也曾經是美滿的一對。

  林無漁坐在大巴里,大巴在開往機場的路上。風從耳邊吹過,路邊的樹木一棵一棵地向後閃去,像是一雙雙眼睛躲在命運的身後,眨巴,眨巴,注視著她,處處提醒著她和他這十六年的故事,還有,這已經只剩下個尾巴的青春。

  第一章

  1. 秦晉之好

  那一年,也是九月的早晨,林無漁穿上一件寶石藍短袖襯衫。這是她昨天晚上睡覺前壓在枕頭下面的,果然服帖多了,對著鏡子前後照照,把頭髮在腦後系成一個馬尾。收拾妥當,走進小飯廳。

  油條裝在青花搪瓷盆裡,她母親正在煤氣罐上煮豆漿,林無漁皺皺眉頭說道:"怎麼又是這種油唧唧的東西?"她母親頭髮上纏著紅的綠的塑膠卷子,沒好氣地說道:"你現在能有這些吃的就不錯了,哪一天我老了,輪到你天天讓我吃這些東西,我就謝天謝地了。"林無漁說道:"你一定要在開學第一天,說這些沒輕沒重的話,才覺得痛快,是不是?"她母親把鐵勺子在鍋沿上碰得"嗑嗑"響,說道:"那你倒是說說看,我應當說什麼?你先別高興得太早了,重點高中你考上了,那是你的本事;我能不能拿出錢讓你讀下去,那就是你的造化了。"

  每次爭吵歸根結底都扯到錢上。她母親把豆漿盛了兩碗,一碗往她面前一摜,豆漿順著碗的內壁滑了一條弧線,竟沒潑出來。她母親陰沉著臉說道:"高中三年,要是再考上大學,又得四年,這麼好幾年,我可怎麼辦呢?"她母親是一心要她讀師範中專的,可以節省一大筆錢。她知道她母親心裡怪她只為自己的前途想,不考慮她母親的難處,可是她母親還不是一樣。她抓起書包,往外走,她母親在身後說道:"好好一碗豆漿又不喝完,哪一天你挨了餓,就知道可惜東西了。"她母親一揚手把自己那碗喝了,又把她喝剩下的半碗也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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