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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常曉一聲喊,把陳晨嚇得一哆嗦。他怎麼會在這裡,莫非他一直守在靜湖等著抓自己?陳晨不知該怎麼辦了。說實在的,這些日子她還真渴望回歸監獄,那兒有電視臺,有排練大廳。而自己攥在一個大毒梟的手心裡,苟且偷生,不如一死!可是,眼下郝先生就要帶她出國了,她放棄這個機會不是犯傻嗎?

  陳晨飛快地上了車。

  汽車像一頭受了驚的馬躥出去。郝如意朝窗外看了一眼,哀歎自己揹運。機票訂在明晨六點,先飛阿拉木圖。出於謹慎,郝如意選在夜間出行,可是沒想到出門就撞上了鬼!郝如意的後背冒出一層冷汗,心口咚咚地跳個不停,像有一隻手在使勁地擂。他必須甩掉這個禍害!

  見郝如意的車遠去,常曉心急如焚。他讓裴玲趕緊與裴毅聯繫,自己在路口截了一輛摩托車,繼續追。

  這一片車輛稀少,道路寬廣,通往機場和農村。郝如意把車開得飛快,轉過一個彎,才鬆口氣。可是就在這時他從後視鏡裡發現了目標,常曉追上來了!臭小子,看起來你是不達目的不甘休啊。今天怕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人到了這個時候,好可憐,好無奈,連選擇的時間都沒有了。郝如意驀然想起吳黑子,吳黑子肯定有過這種時候,他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在生與死的弓上徘徊過?說徘徊其實是不可能的,就像眼下已行至三岔路口,無論怎麼走,都必須走!命運的弓繃著,不是斷裂,就是把箭發出去!

  發出去吧!發出去吧!!

  郝如意連手心也開始冒汗了。

  陳晨搖下車窗,朝後看了一眼,說:「停車,讓我下去!」見常曉窮追不捨,她怕了。

  郝如意不理她,兩眼盯著前方。

  陳晨摸到了車把手。她不想再逃了。郝如意是什麼人?大毒梟,殺人犯,你當真要跟著他出國?別做夢了吧!陳晨朝郝如意大喊:「停車——」

  前面是一個坡道,急拐彎,郝如意朝後視鏡瞥了一眼,減速。當摩托車超上來時,郝如意向左一把方向盤,汽車像一頭猛獸撲將過去——嗖!摩托車一閃,從車屁股那裡斜擦出去,飛向空中!

  隨著一聲巨響,郝如意大喘一口氣。這場車禍來得可真是時候,那小子肯定粉身碎骨了!

  八十五

  周圍好靜,沙坡上冉冉升起一團紅色,是一輪鮮豔的紅月亮。這樣的月亮第一次見。常曉揉揉眼睛,想爬起來看個仔細,一使勁兒,倒了下去。幸虧是墮入這條沙溝,只是頭和臉被擦傷,右腿大概斷了,劇烈地痛。若是掉進山崖,就沒命了。

  紅月亮飛奔而來。

  好啊,紅月亮!常曉撐著樹棍,咬牙站起,他要迎接她。

  看到常曉活著,陳晨哭了。面前的常曉不再是從前那個朦朧詩一樣纖柔的小員警了,而是一堵彈痕累累、血跡斑斑的牆,呈現出蒼涼、悲壯的氣質。一個男人怎樣才能變成一堵牆,是仇恨?是犧牲?是信念的最後堅守?陳晨看著那條鮮血浸透的腿,在沙地上頑強地矗立,她感到害怕了……

  即使只剩一條腿,我也要送你回去!常曉的眼神說。

  原野上另一輪月亮高高地懸著,黃中泛紅,有幾縷血絲,像母親期盼了很久的眼睛。空氣裡是一種草木的清香,那些幼嫩的小樹掙扎著,正在經歷今夜風的考驗。

  陳晨走在前面,走在離常曉三米遠的地方。這時她恍恍惚惚覺得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從澇壩中救出她的小員警,正不放心地看著她往家走去。一顆小小的心似乎並不情願,可是她不想讓他再為自己擔憂;她流著淚,不時地回頭看他一眼……

  走啊走,在他的目光中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什麼是愛?這就是愛。愛情是最後一朵開在生命絕壁上的花,愛情是死亡。

  常曉已經支持不住,斷裂的骨骼正在肌肉裡發出沉悶的哀鳴;血液像湧泉,在他年輕的身體上開放。這一陣兒,他遭遇了太多的皮肉之苦,這為他的精神增添了豐厚的體驗。長期以來,詩人慵懶、幼嫩的肉體總是在嘲笑精神的滄桑與老邁,現在雙方終於達到了默契——在痛中尋找著快樂,在快樂中欣賞著痛。

  紅月亮,飄起的發,夜的芬芳,還有原野的風……這一切構成了詩。常曉想吟詩了。不過這個念頭只是閃了一下,員警常曉很快站了出來,告誡說,同志,你又犯錯誤了,你怎麼能把一個女逃犯比喻為風中的紅月亮呢?這是個原則問題,階級立場問題!你可要牢牢地盯緊了,決不能讓她再從你手裡跑掉,否則你就不配當這個員警!

  「砰!」一聲槍響。

  這聲音來得不是時候,太突兀了,在這樣一個詩情畫意的夜晚顯得毫無道理!陳晨不滿地尋找那可惡的聲音,她看見了,一個白影子在月下飄著,恍如白色幽靈。

  「他就要死了。」白影子說。

  血跡斑斑的牆轟然倒地,發出很壯烈的聲音。陳晨撲過去,一股熱騰騰的氣浪包圍了她。

  常曉感到胸口那裡很燙很燙,有一鍋水在沸騰。身子慢慢地變輕,似一股水汽迎著月亮飄,精神還在沉重地堅守。風中傳來輕柔的聲音,那是詩人常曉最後的嚮往:

  回家吧,你童年的月亮在等著你
  她是母親的背影
  正沿著蒼老的時光攀援尋覓
  回家吧,你看見了嗎
  那扇風中的院門
  已被思念的雨水打濕……

  陳晨知道常曉這次是真的要死了,她幾乎沒有能力阻止這個結局。她現在惟一能夠做的,就是送給他那些在她心裡瘋長了很久的詩句:

  我知道我今生沒有權利向你談愛
  我只能變成殘月
  在天上等待
  有風的時候我在
  下雪的時候我在
  我從花兒盛開
  等到青絲斑白……

  陳晨泣不成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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