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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不知不覺,來到絲路度假村。

  陳晨在大廳外的沙發上坐下。這兒比較安靜,燈光幽暗。陳晨從包裡取出詩集,半掩面。她這麼做,純屬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她只想靜靜地在這裡呆一會兒,就一會兒。

  她又想起幾個月前穿著紅西裝,拿著麥克風,站在這裡得意洋洋的情景。她為什麼要脫逃?為了那個有著一雙毛茸茸的大眼睛的小員警?

  樓上的歌舞廳傳來熟悉的維吾爾族民歌:「百靈鳥在歌唱,樹葉沙沙響。想念你心上人,你在何方?回來吧,回來吧,我可愛的姑娘……」手風琴伴著深情的男中音,把夜色攪出了水。愛一個人,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可你,你還有資格愛誰?

  在陳晨追溯著往事時,常曉過來了。常曉只是朝這邊掃了一眼,就過去了。如果陳晨還是留著短髮,常曉或許能認得她,但陳晨現在披著長髮,穿著時髦,跟過去大不一樣了。常曉的腳步是那種輕緩而有禮貌的,像樹葉貼著石徑在清風中徜徉。陳晨抬了一下眼皮,這不是常曉嗎?!她張大嘴巴,差點叫出聲來!

  大廳突然一片黑暗,不知怎麼斷電了。

  黑暗中有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小聲說「快走」。她隨著那人磕磕絆絆進了電梯,不一會兒,眼前一亮,她已來到一座寬大的辦公室裡。

  站在面前的,是氣喘吁吁的郝如意。

  六十一

  郝如意那兩天確實在書房。門上了鎖,窗簾拉得密不透風。一個人躺在地毯上,被一大堆古董所包圍。郝如意傾聽著歷史的腳步悄悄走近,他為自己假想著一種浪漫的死法。

  郝如意出生在江南水鄉,母親是個養桑女,繼父是屠夫。家裡不算窮,但郝如意幾乎沒吃過一頓飽飯。繼父有兩個兒子,他與他的兒子們極其嫌惡這對蘇北農村來的母子。在郝如意的記憶裡,繼父的眼珠是紅的。他每天晚上都要坐在燈下就著豬頭肉喝酒,喝完,眼珠子更紅,要流血了。夜裡傳來殺豬般的慘叫,是母親的嚎叫。郝如意擔心繼父殺豬殺順手了,有一天會不會把他和母親也殺掉。於是少年郝如意偷偷打了一把菜刀,壓在褥子下。每到晚上,他會忐忑不安地拿出這把菜刀,在黑暗中摸挲那光亮的刀刃,仿佛有一股血腥味兒由淡到濃,在枕邊彌漫……

  上初二那年的一個夜晚,當繼父又一次肆虐時,郝如意舉著菜刀踹門進去。一絲不掛的母親抱著兒子跪在地上,說,兒子,求求你,求求你!但郝如意的菜刀還是劈在了繼父的屁股上……

  郝如意逃到了新疆。繼父事後並沒有告發這個兒子,但,繼父不久卻折磨死了郝如意的母親。

  郝如意初來新疆那些年,身體一直不好,肺癆。錢掙得不多,還要治病,真是貧病交加,郝如意幾乎喪失了生活的勇氣。是五道梁村的「李鐵梅」給了他健康和熱情。「李鐵梅」叫葵花,是鄉里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扮演《紅燈記》裡的李鐵梅。宣傳隊到大紅山煤礦演出,郝如意一下就被這個帶著泥土氣息的李鐵梅迷住了。演出結束,宣傳隊離去時,郝如意采了一大把野花候在路上……

  以後,宣傳隊從這個村唱到那個村,郝如意只要打探到消息,就追到那裡。颳風下雪,深更半夜,誤了上班,扣了工錢,都在所不惜。在這段時間裡,郝如意幾乎快跟梅蘭芳梅大師一樣厲害了,他能用清亮的假聲演唱不少著名旦角的唱段。最奇怪的是,他那麼嚴重的病,竟然不知不覺間好了。自然是愛情起了作用,他和李鐵梅相愛了。他多了一個體力活兒——每週都要在大紅山煤礦通往五道梁村的山間小道上,作一次幸福的長跑。

  跑啊跑,沿著溪流一直向西。遠遠地,看見乳白的炊煙追趕著晚霞,聞到了隨風飄散的田野的清香。他心愛的姑娘就站在葵花地裡,等他。他一出現,她便像一棵瘋狂的向日葵撲入他的懷中。他滿臉煤灰,顧不得洗,渾身的血液就沸騰了。他連夜往這裡趕,就想在葵花地裡滾幾回。她先是不依,在葵花地裡跟他捉迷藏。這種遊戲實在是最好的序曲,它能充分調動你的積極性,把做愛提升到諸如攻克難關征服世界這樣一個高度,平庸的事也變得富有意義了。向日葵在風中卷起金色的波浪,鳥兒扇動著激情的翅膀,真好啊,鄉村的愛情,鄉村的夜晚。

  葵花地裡緊緊張張一晚上,熱熱乎乎一晚上,瘋瘋癲癲一晚上。第二天天不亮,郝如意又跑在了進山的路上。

  他們整整好了兩年,葵花地可以作證。

  事情發生變故是那年初夏。村長的兒子喜歡上葵花姑娘,村長提著彩禮上門提親。貪財的嫂子收下彩禮,巴不得成全這門親事。可是此時的葵花姑娘卻發現自己懷孕了。葵花姑娘喜歡郝如意勿庸置疑,因為這個外來的打工仔對她實在是崇拜,且比五道梁村所有的男人浪漫。具有藝術天分的葵花姑娘也是浪漫的。但葵花姑娘同時又是講求實惠的,郝如意這樣的人可愛是可愛,沒錢。於是她說,你快去掙錢吧,掙夠了彩禮再回來娶我。郝如意沒有理由不相信這話是真的,於是踏上了淘金的路。

  郝如意為了掙到這筆彩禮,吃盡苦頭。他在阿勒泰的山裡被摔傷,幾乎把命丟了。終於老天長眼,來年春天讓他挖到一塊狗頭金,郝如意的命運因此有了轉機。當他帶著豐厚的彩禮,高高興興來找他心愛的姑娘時,姑娘已無影無蹤。葵花的哥嫂說,葵花離家出走,還說孩子生下後死了……郝如意不相信是真的,可是問遍了村裡人,都說不知道葵花的下落。

  再見葵花是十年後,在絲路實業股份有限公司成立的酒會上。郝如意依稀覺得舞臺上那個穿著金黃色時裝的模特有些與眾不同,待他上臺與演員握手時,對方首先一愣。葵花姑娘這時不叫葵花了,叫茉莉——從前那個燦爛飽滿、比小鐵梅還剛毅的女孩兒,脫了形,成了精,完全步入骨感美女的世界潮流。望著她,郝如意覺得渾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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