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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人老胡當然熟悉,掃了一眼,就把視線移開了。

  胡松林去看嗩呐手托乎提,這老東西正搖頭晃腦賣力地吹著。狗日的活得歡哩,八年前要不是為了救你,我老婆咋會死在冰河裡,連腹中不足四個月的孩子也帶走了……這個秋日的正午,胡松林站在歡騰的廣場,內心是那麼悲涼和孤獨。現在回想起來,秦為民就是這時發作的。

  他先是癡癡地看著主席臺。那兒,一個頭髮很多的瘦子,和絲路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郝如意,正同監獄管理局副局長常國興等,在給刑滿釋放人員分發樹苗。下面響起長時間的掌聲。瘦子在微笑,親切地拍著小手,啪、啪、啪……

  這掌聲多麼遙遠,又多麼親近!

  秦為民這半生來最為癡迷的聲音,莫過於掌聲了。她們是初春的急雨,歡快地擊打著他乾渴的心田;是靜夜的蛙聲,讓他在仕途的勞頓中得到片刻的休息和滿足。秦為民過去甚至有過一個大膽的設想,能不能請一位作曲家,作一支關於掌聲的曲子呢?

  嘩——

  嘩嘩——

  嘩嘩嘩——

  去年的今天,沒錯,就是今天,秦為民就坐在這主席臺上。秦副市長在報告中高度讚揚了夏米其監獄的「新生林工程」。他晃著一顆偉人那樣光亮無比的頭顱,莊嚴指出:在荒涼的戈壁開闢綠洲,在荒蕪的心靈播撒綠色,意義深遠!

  嘩——嘩嘩——嘩嘩嘩——

  時間停止了,思維凝滯了,天地間被激情的浪花充滿了。真白啊,掌聲原來是白色的,柔軟的,霧狀的。他又聞到了她的氣息,濃郁,歡暢,悠長,深秋的花香那樣令人沉迷。是歡迎自己嗎?當然是的——

  秦副市長向著那美妙的掌聲撲去!向著那光輝燦爛的掌聲撲去!

  胡松林的腦袋轟地大了,狗日的,秦為民想幹啥?!

  胡松林追上去攔截。

  秦為民作了個制止的手勢,不高興地說:

  「你這個同志幹什麼?既然來了,我總得給大家講兩句,鼓鼓勁兒,是不是?」

  胡日鬼!胡松林完全不理會這個死緩犯腦子裡的那些瘋念頭。他沖常曉吼:「警棍!」

  嗖——警棍像一條憤怒的眼鏡蛇,在空中哧哧地吐著信子。胡黑手該出手時就要出手!此刻胡松林心裡充滿了莫名的快感,他期待著那詠歎調一般美妙的叫聲——啊!

  可是,「蛇信子」射出的一刹那,秦副市長已搶先一步,像一粒瘋狂的子彈,擊向主席臺!

  胡松林萬萬沒料到會是這樣——這個秦副市長如此之無畏,一進夏米其就想壯烈犧牲!老胡注意到臺上一些熟悉的面孔,常國興、孫明祥、尼加提、周虹,還有肖爾巴格市新任市長,他可不想讓這麼多人看到是自己逼死的犯人。胡松林的腦海轟隆轟隆,電閃雷鳴。所有的力量都變成一個念頭,要阻止這個行動!秦為民萬一出了問題,自己當副監獄長的美夢可就要斷送了!

  一道藍影子從半空劈過。咚!人們聽到主席臺上發出很響的一聲。胡松林也聽到了。

  胡松林和眾人奔過去。

  那個瘋了的傢伙正躺在一名員警的懷裡,安靜得像剛睡醒的嬰兒。而緊抱著他的年輕員警,頭破血流,大汗淋漓。

  二

  夜晚,當星星們疲倦地睡去時,夏米其監獄還有一雙眼睛亮著。這眼睛,是坐落在監獄大門東側崗樓上的監控室。

  紅紅綠綠的信號燈,流動的電視畫面,值班員警根據螢幕顯示,就能全方位地瞭解各監區、監舍的動態。

  畫面切換到入監隊一間房間,秦為民斜靠牆頭,地上放著未動的飯菜。

  鏡頭拉近,秦為民的面部特寫:半閉眼睛,憂鬱絕望。這是一張悲情的臉。

  值班員警向裴毅報告,秦為民絕食一天了。

  裴毅決定跟他談一次。

  這是一個明麗的早上,裴毅特意換了便裝。這麼做,通常是為了轉換角色,同時給犯人一點親近感,讓他們容易接受。

  一幅大海的壁畫占去半面牆,海天相連,浮雲飄蕩,使幽靜的心理諮詢室神秘莫測。魚缸裡,幾尾紅色熱帶魚在水草間遊弋,它們眼望著玻璃後面的蔚藍,一次次渴望游過去——游向大海,卻是永遠無法抵達。這真是一種悲哀。

  秦為民陷在柔軟的沙發裡,閉著眼,仿佛熟睡了一般。其實他哪裡睡得著,恍惚間覺得自己就是那美麗而悲情的熱帶魚,怎麼也逃不脫水草的糾纏和玻璃器皿的囚禁。老實說,夏米其這個鬼地方讓他厭惡——不知為什麼,他一來這裡就聞到一股不同尋常的氣味兒。那個黑臉員警給他留下極其惡劣的印象,面前這個年輕人也令他不舒服——他顯得過於完美,也過於能幹了。樂隊指揮好像就是他,現在他又把自己弄到這裡,像個心理專家那樣,讓他回答電腦上一堆無聊的問題,很討厭。這半年什麼沒見過?只因為這個年輕人昨天為他破了頭,所以他暫且忍耐。即使自己不想活,像他這樣的人也還照顧別人的面子。這是秦為民與通常那些犯人不同的地方。

  死,其實早在預想中。這幅畫沒黑沒白地描了這麼久,墨幹了,筆禿了,他也倦了。他的絕食並非是給誰看,而是想讓自己毫無意義的肉體,在生命這最後的驛站停留下來。

  裴毅打量著這個半閉著眼睛的人,說:「咱們談談,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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