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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當晚,王向東就知道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心癮最辣,他的毒症並沒有根除。草草吃了飯,沒過多長時間,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又回到了身上。他很清楚自己再這樣下去會很難看,他已經沒有繼續吸毒的「資本」了,手裡這些錢最多只夠他再糟蹋半個月的,然後呢?他不敢想,他只知道那一定會很慘。吸毒的人在萬分為難的情況下根本就沒有尊嚴可談,在柳小麗進戒毒所的那些天裡,他親眼見過一個人追進瘸老八家裡,痛哭流涕地跪著讓老八「賞一口」的情形,他很難確定自己就做不出來那種事?真要那樣,寧可一死啊。

  所以這次當毒癮襲來的時候,王向東告訴自己一定要象個爺們兒,一定要挺過去!他知道自己家裡還有兩包毒粉,可他告戒自己絕對不能去動它。

  王向東在客廳和臥室之間暴走著,最後團在床上掙扎著,嘴裡野蠻地呼喊著:「不!不吸!我不吸!我一定能成功!」最後他喊累了,頭昏了,覺得自己要完了,可身體裡那萬千隻細蟲還在肆虐著,肆虐著,他終於忍受不住啦,哭笑著爬下床,一把拉開衣櫥——翻出毒品來顫抖地打開了。

  王向東終於解脫了,他覺得自己又得救了。

  如果拯救比墮落更痛苦,為什麼一定要被拯救?

  ……幾分鐘後,王向東從虛幻的世界走回來,又開始清醒地面對自己的現實了。他輕輕地顫抖著,突然絕望地怒叫一聲,一拳砸向面前的玻璃茶几!茶色玻璃譁然碎落,他的手也鮮血橫流了。望著自己的血,王向東有些麻木,他覺得那只是一支離開了母體的花朵,早晚要腐敗或枯萎的花朵,已經跟自己毫無聯繫。他覺得自己真的太沒用,本來剛才再堅持一下就可以忍過一關的,也許只是很小的一會兒,可他放棄了。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再是個男人,男人可以輕易背叛自己剛剛發出的誓言嗎?

  如果這一幕叫兒子看見,他還有臉活嗎?如果這一幕叫米彩兒看見,他還有臉活嗎?王向東無力地垂下頭,心如刀絞……

  連續幾天,王向東都無法擺脫萎靡不振的狀態,毒癮還是無法控制,他總是在最後的關頭崩潰掉。

  屋漏偏逢連天雨,王向東本來就不知道手裡的錢怎麼能花得慢些,兒子又出事了。這天家輝的老師突然打來電話,說家輝等幾個同學跟校外的小青年打架,把人家打壞了,醫藥費一人得攤派八百八。王向東欲哭無淚。

  見了兒子,王向東只疲憊地說了一句:「寶貝兒,給老爸省著點過吧。」可能家輝根本無法讀懂老爸疲倦的神情背後藏了多少的內容。

  離開了學校,王向東又開始漫無目的地溜達,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前幾天相看了很久的一個自行車行前。他的心又動了一下,慢慢在車行的旁邊蹲下,一邊默默地吸煙,一邊留意觀察著,看到日暮,車行關了門,王向東才站起來。

  幾天前,他就來過這裡。因為他發現路上有很多年輕人都騎著一種被統稱為「日本車」的自行車,車子簡潔漂亮又結實,年輕人們都以此為時尚,兒子也有一輛這樣的車,把先前的山地車毫不留情地送了別人。他在車行前看了,這個生意真的很紅火。

  他估計這種流行可能不會持久,不過,越是壽命短的潮流在它活著的時候就越歡騰,這就是放膽賺快錢的大好時機。他已經瞭解過了,這種車在九河的洋貨市場裡有批發的,都是走私過來的水貨,一輛賣好了能有上百元的利潤,而且他已經注意到了,在路邊偶爾就有向人兜售走私「日本車」的小販。

  他們能幹,我為什麼不能?幾天前,剛見過米彩兒的轉天,他就已經下了決心要搞這個,不過連續叫毒品折騰慌了,信心大失。現在,眼看著自己已經真的走到絕路邊沿上了,他的心又被壓迫得活躍起來,那是一種源自本能的抵抗。

  做!就做這個。做一輛賺一輛,賺一輛就有一百,有一百就比沒有強。王向東興奮起來,加快了回家的腳步,走了一段,他忽然又喪氣起來:錢呢?錢呢?他家裡只有一千塊了,這麼點兒錢是不可能從市場裡拿到批發價的。

  王向東恨得牙疼。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可以借錢給他,那就是陳永紅。雖然他實在不願意這樣做,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這些人裡,他覺得也只有陳永紅一個人可能還不會鄙夷他嘲笑他,為什麼他要這麼認為,他自己也說不清。

  即使這樣,給陳永紅打電話時,王向東也是吞吐了半天,仿佛擔心別人看出他在偷人一般。陳永紅逼出了他的話,馬上就說:「你在家等著,明天一早我就給你送去。」王向東說怎麼能叫你送?我來取吧。

  轉天到陳永紅家裡取錢,三千。

  進門後,王向東幾乎挺不起胸膛,一副頹唐慚怍的神情。跟陳永紅說了自己的打算,陳永紅說那好啊,總要有些事情做才塌實。王向東不由得輕歎了一聲。

  陳永紅關切地問:「老三,你的毒究竟戒了沒有?」

  「……戒得差不多了。」王向東忽然覺得自己向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直視前妻的眼睛。也就在這一瞬間,他一起生出兩個想法:一是不該來這裡,二是一定要做出個樣子來讓所有人瞧瞧!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家輝的情況,陳永紅連連責怪王向東把孩子慣壞了,王向東只是歎氣,檢討自己這些年的確沒有正確引導孩子的人生道路——當爹當得失敗。

  別了陳永紅,王向東馬上叫來林家勝,一起去洋貨市場上找到那家偷摸著批發走私車的老闆。王向東笑道:「兄弟以前也玩走私車的,也是日本車,不過咱玩的是轎車,嘿嘿。」馬上,王向東就從老闆的眼神裡發現了不屑,他的心又冷又疼地顫了一下,趕緊把話打住。他知道不會有人相信他的鬼話的,而且那些話何苦說出來?說出來不是更叫人小看?

  批了四輛車的散件,王向東叫林家勝隨自己先拉到解放橋邊上,然後取出早預備好的馬紮、工具和賣車招牌,就在橋頭現場組裝起來,邊裝邊賣。很快就圍過幾個年輕人來看熱鬧,王向東依賴著手巧,又有「人來瘋」的毛病,當場幹的更賣力,一邊還跟旁邊的年輕人開著玩笑,順便宣傳自己的車都是「正宗的水貨」,摻不了假。

  第一輛車裝好了,馬上就被人買去,穩進一百多利潤。王向東高興啊。忽然就覺得其實這種生活才是最適合自己的:自食其力又自得其樂。可惜當天也只做了這一輛開門紅的生意,王向東在橋邊耗到路燈亮起,才有些不舍地把東西收了,隨手叫了輛車回家。

  做了幾天「日本車」,居然每天都有生意,可是也要提防著來巡查的城管和工商,有點當年做走私轎車的感覺了。很快王向東就學乖了,每天只帶兩輛車來,面前擺一輛,鎖在馬路對面的樹上一輛,來了檢查的,他就裝傻,死活不承認自己跟旁邊那塊賣車的告示牌有關,最多也就叫人收了牌子走,不疼不癢。

  最頭疼的不是自己的非法身份,而是自己的毒癮。即使他努力控制著吸粉的次數和用量,可每天賺的錢還是不夠他吸的,這樣下去畢竟還是不成啊。有時候沒人看車,王向東就坐在河邊發愣,他總覺得自己好象不該混成這樣的。雖然他說服了自己不再多想以前的輝煌,但偶爾碰見小時候的玩伴或者老鄰居時,他還是無法不尷尬。在河邊擺攤絕不丟人,可擺攤的要是他王老三就有些不同了,畢竟大家都知道他猛「搖」過一陣兒,在這個笑貧不笑娼、氣人有樂人無的世道裡,王向東可以想像大家會在背後說些什麼——難就難在他不能不在乎。

  現在不同前些年了,錢是越來越難掙,能找個立足之地已屬不易。毒根未盡的王向東對將來並不抱多麼高遠的志向了,只要有吃有喝,能供兒子好好讀書就可以了。他不再奢望能再有剛剛失去的那等輝煌,好時光已經過去,唯一能把握的只有現在。

  除了堅忍地守著自己的車,他不知道命運還會不會給他奇跡——比如一張夠料的彩票,比如猛地又來一個山貓、何遷甚至林虎那樣的「貴人」,又或者是一個萬人難逢求之不得的商機——這一切他都覺得有些飄渺,快四十歲的人了,他已經開始明白「癡人說夢」是什麼意思了。

  何遷說過:一個不相信奇跡的人真的就不會遇見奇跡。何遷還說過「只要你專注於一件事,只要你堅信你可以得到一件東西,到最後那樣東西就會來到你手上」。雖然這孫子講得蠻激動人心的,可現在的王向東最不想聽到的就是何遷的名字,如果何遷突然出現在面前,他只想對他說一個字:「滾!」最多再加個「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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