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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料理了老娘的喪事,二姐一句多餘的話沒有,收拾東西就回了家。大姐說:「老三,你現在把大夥的心都給傷了,自己好好想想吧,好自為之啊——姐姐是真的疼你才這麼說。」

  王向東長長地出了口氣,疲憊地點著頭,然後順著牆溜下去,坐在門口呆呆地發愣。屋裡電話在響,王向東回了下頭,沒有動彈——能有誰?又能有什麼好事?八成是要帳的,煩啊。

  這幾天服裝店也關門了,下一步該怎麼辦,王向東腦子裡還是一片空白。多好的一個家啊,說敗就敗了,老爺子你回來罵罵我吧,老娘你回來看我一眼吧。

  有腳步聲,王向東抬了下眼皮,是樓上的住戶,一對老人,兩個人淡淡地看了眼坐在地上的王向東,輕歎一聲,互相攙扶著走下樓去——「誰都看不起我啦。」王向東扶著防盜門站起來,挪蹭進客廳,心態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幾十歲。

  吸!

  王向東突然大喊了一聲,一腳踢開臥室的門,找出一包白粉,直接塞進嘴裡,一邊往下嚥,一邊哭喊著:「我吸,我吸!誰也不用管我,誰也管不了我!」咳了兩聲後,他突然蹲在地板上大哭起來:「實際上,誰也不再管我啦!呵呵呵呵!」

  哭哭笑笑一番,王向東仰倒在冰涼的地板上,緊閉雙眼,滿臉地絕望和憂傷。

  幾天後,王向東的服裝店掛出了「轉讓」的牌子。

  他已經沒了鬥志,他崩潰了,時來鐵似金,運去金成鐵,他覺得自己的好時光已經被自己徹底地糟蹋了,再也不會來了。現在他無法再面對任何人,包括兒子,那個他曾經發誓要叫他成為貴族的兒子。

  掛牌轉讓生意的前一個晚上,王向東徹夜無眠,他想到了自殺,也想到了殺人,最後又不能不想到他唯一牽掛的兒子。兒子是他唯一的不舍。他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給兒子一個像樣的交代,他覺得能給兒子留下的最好的禮物就是錢,有了錢兒子就會有前途。可馬上他又發現自己無法說服自己了——自己不是也曾經很有錢嗎?

  他很想老爺子能回來多給自己講幾句老人言,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對人生的理解連老爺子的千分之一也不及,可當年他是怎樣鄙夷老爺子那些教誨啊。

  呵呵——王向東苦笑著,望著黑黢黢的視窗,好象在觀望過去和將來的影子。他發現他真的什麼也沒有了,過去的是夢,將來的難道不同樣是夢?兒子是唯一的希望,可現在這種希望又變得如此沉重,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是個失敗的爹」,王向東沖著黑黢黢的視窗道,「也是個失敗的兒。」然後他想到了那些外債,並且最終下決心要把店賣掉,不管怎樣也要把朋友和生意夥伴的錢還清,死也要死個乾淨,寧可自己有遺憾,也不能叫朋友在身後齒冷。他已經是失敗的父親和兒子,他不想再做個失敗的「朋友」。

  一走了之,或者一死了之,王向東遠遠做不出。即使死,死前他也要讓人知道:他王老三是個敢承擔的爺們兒,雖然大家未必能忘記他的許多混蛋處。

  為了一個「承擔」,最終把店賣了。

  很快召集債主把錢分掉,剩了十三萬,帶上去找大羅:「這個你先拿著,剩下的七萬,我賣血也還你,我童叟無欺,更不坑朋友。」大羅問了情況,當場就罵他混蛋,說你賣了店你靠什麼生活?給人去扛大個兒?王向東說扛大個丟人咋著?咱又不是沒扛過。

  大羅說錢你先拿著,說啥也得做個營生——對了,你先說你的毒戒了沒有?「戒了——戒了我就沒有今天了。」

  「操!你還有點血性嗎?我就不信那玩意比你媽還親?」王向東突然大喊道:「不許提我媽!!」

  大羅驚得一哆嗦,很快冷靜下來,恨恨地說:「你他媽要有種就把毒戒了,這十三萬我不要,那七萬你也甭還了。不然,你就是賣血賣屁股也不能欠我一毛錢!」大羅說到最後居然咆哮起來,反過頭來把王向東嚇了一跳,當時王向東腦子也不會分析好賴話了,猛地把錢兜子往桌上一摔,吼道:「有錢就了不起啦!?你當年算個鳥!沒有老子你能有今天?你等著,你的錢我半拉鋼崩也少不了你!」

  言畢,氣衝衝撞了出去。

  在街上狂走了一陣兒,王向東的腦子才慢慢冷靜了些,這才停下來回望了兩眼「大羅制衣」的廠區,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真他媽不是東西!」然後,心口裡又覺得有些溫暖:大羅還是個朋友啊。

  空著雙手,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著,王向東滿心悲涼。現在,才真的是一文不名了啊,以後怎麼辦?還有以後嗎?他不知道,一時也想不進去,生活裡似乎充滿了空虛。

  一個小時後,他從自己家的樓下慢慢地溜達了過去,回家與否對他的意義很大嗎?他沒覺得。穿過一棟棟樓房,王向東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裡,不知不覺間突然發現已經到了解放橋頭。走得實在是累了,王向東疲倦地在水泥河沿上坐下去,讓麻木的雙腳也放鬆一下。

  河水在靜靜地淌著,帶著一些垃圾,一直向出海口蕩漾去。想到海,王向東的心亮堂了一下,很快又收斂回來,他很難象那些窮酸的詩人那樣被大自然的境界所征服,他只習慣於直面赤裸裸的生活,赤裸到每一個細節。

  解放橋上「毛澤東思想光芒萬丈」的宣傳畫早已經改成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大標語,恍惚還想起當年跟秦得利一起來這裡跟死韓三聚眾鬥毆的舊事,不覺笑了一下。目光向下一溜,就想到了何遷:當年這孫子最衰的時候,不是還揣倆幹饅頭坐橋底下發愁著嗎,還是他王老三幾句大話把他給點醒了呢,呵呵。

  沒想到今天來這裡坐的是他,不同的是:他連饅頭也沒帶。唉,真的是勸人勸不了己嗎?王向東咬咬牙,沖著忽悠忽悠的河水猛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拍著水泥台兒叫道:「我王老三哪就到了該死的時候啦!操!」

  這工夫旁邊路過的一個老頭兒捅了他一下:「小子你沒事兒吧?」王向東回頭,看那裝扮,老頭八成是個拾破爛的。老頭疑惑地看看他,搖頭道:「小夥子,有啥想不開的,跟大爺聊聊?」王向東把腳換一隻出來,改為騎姿坐在攔河牆上,笑著說:「大爺你當我要跳河吧,可惜我水性太好了,走水路不通啊。我能愁啥,還不跟全國人民一樣——愁錢唄。」

  老頭一看他笑眯眯的不象不想活的,就嘟囔道:「愁啥錢?沒錢就不活了?富遭富罪,窮有窮樂兒,沒錢有沒錢的活法兒,無錢休入眾,遭難莫尋親,自己蔫噶地過唄,跟誰比?人比人氣死人!回家問問你爹媽去,我們那年代有幾個是窮死的?」王向東惆悵道:「我要能問爹媽就不在這跟你聊了——行啦大爺,謝謝您,別說跳河,就是水鬼竄上來拉我我也不下去。」

  看著老頭佝僂著身子向前走去,王向東剛亮起來的心忽然又暗淡了一下:沒錢真的不用愁嗎?如果讓他象這個老頭一樣地活著,他能接受嗎?富有富罪這他有體驗,可這窮呢,真的能有窮樂兒?王向東覺得自己未必樂得起來。

  可他好象真的已經打消了死的念頭——本來他來這裡也不是為了死,他還有兒子呢,他還不相信自己除了死就沒活路了呢。雖然他看不見未來,可他想到何遷那種鬼東西都能叢橋底下鑽出來,他王老三為什麼不能從河沿上站起來?

  正收回目光沉吟著,忽然感覺有些異樣:身旁又有個人停下來,看那鞋,是個女人——不會又是見義勇為的吧,那樣他今天的形象一定是衰到了極點了,不然不會這麼扎眼啊。

  王向東腦袋沒動,努力撩了下眼皮,望了一下站在身邊的女人,然後猛地就仰起了臉,狠眨了兩下眼,驚愕地叫了聲:「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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