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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來五個,倆人呢。」

  約了地點,王向東風風火火地趕過去,老門不急著給貨,先嘟囔道:「知道嘛,前幾天德哥給鑿了。」王向東哦了一聲,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這事並不新鮮。

  老門看看左右,在牆旮旯掏出一個大紙包,一把塞他褲兜裡:「五個,一千五。」

  「這麼貴?」

  「我也得吃飯啊。」

  「行啦,行啦,一錘子買賣,下回我另想轍。」王向東掏出錢來,好歹一點,剛往老門手裡一塞,突然四周照過來幾束強烈的手電筒光,伴隨著一片大吼:「都別動!原地站好!」

  王向東驚了一下,下意識用手一擋眼睛,恍惚一個人影沖過來,照肚子就是一腳:「看什麼看?!員警!」

  到了看守所裡,王向東才知道六月份除了兒童節外,世界上還有個「戒毒日」。

  王向東抱怨自己成了即興運動的受害者,做完筆錄,進號門前就一路歎氣。進了屋,一看裡面的條件比以前呆過的監室強了不少,不由得就笑了笑,順眼掃了下裡面的人,一片光頭,看著這些已經不象頭次進來時那樣眼暈了——關鍵是王向東根本不把進看守所當回事,自己這點小事判不了刑,加上有錢有關係,吸毒算個屁呀?真正倒楣的該是老門,想想也算解氣,終於瞎打亂撞地借政府的手把他治了。

  靠裡臥著的是號長,一個瘦馬臉三角眼的傢伙。馬臉拍了下鋪板喝道:「新來的過來!還你媽挺美的啊?」

  「呦,老大。」王向東笑眯眯過去了,他知道自己再牛,也得過這拜碼頭的第一關。

  馬臉翻著眼皮問了下案由,便盯著他的「蒙特嬌」T恤道:「喝,還他媽嬌衫兒呢,冒充玩鬧兒是吧?跟哥們兒換一件穿穿。」王向東來氣了,心想你算個嘛東西進來就想掐巴我?便鄙夷地笑道:「大哥,看好了,這叫『一枝花』。」

  「嘿我操你娘的還跟我拽開了啊!」馬臉說著就往起蹦,王向東熟門熟路,知道這小子要給自己來下馬威了,所以不等旁邊的狗腿子動起來,早叫一聲迎上去把馬臉掐翻在地,一邊用力壓住一邊喊道:「誰他媽亂動我就掐死你!真以為老子是賣白菜的?!」

  有錢有靠山的就是膽氣沖天。

  馬臉咳紅了臉,眨巴著眼示意服了,王向東剛一鬆手,腦袋就被人從後面蒙住,暴打,疼了一陣,後面的事就不知道了。等他再醒過來,早給人扔在廁所門口的過道上了,一陣惡騷氣滾滾撲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牽扯得渾身痛楚。靠邊睡的一個老頭兒探了下頭,小聲道:「爺們兒別鬧了,塌實呆著吧,裝幾天孫子就出去了。」

  王向東掙扎著直起上身,一看大夥都睡覺了,只有兩個值班的在門口拿撲克牌擺卦呢。王向東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剛才表現的還算勇猛,不過身體顯然沒有預想的那樣棒了,不然,兩三個人想拿被子把他蒙嚴了暴打還沒那麼容易。靠牆忍了一會兒,漸漸地有些冷,腮腺裡不斷地滲出口水來,他知道毒癮來了——真他媽倒楣,真是哪裡也沒有家裡好啊。

  很快王向東就忘記了疼痛,乾咽了有兩大茶杯唾液後,渾身已經抖成一團,值班的溜達過來踹了一腳:「抽風呢?」王向東趕緊撩起眼皮,渴望地說:「兄弟,有煙不?」那小子突了下褲襠道:「有個帽兒,要不你先唆唆?」

  王向東根本沒心思發火了,只苦笑著罵了句「別操你媽了」,猛挨了一腳便倒在廁所門口去了,然後一股熱流澆到臉上,呸呸了幾口知道是尿,強起身要動手,馬上被幹倒了,另一個值班的過來跟著一起打,馬臉被鬧醒了,大罵一聲,有人先過來看看,內行地彙報道:「這怪鳥可能犯毒癮啦,老大!」

  「甭理他,一折騰就給他來盆涼水。」

  王向東有過一次沒料犯癮的經驗,知道那形象太衰,所以在這裡就不想太沒面子,咬著牙努力克制著,鼻涕下來了,揩一把甩進廁所,身上悶癢著,便用力把身體往牆上靠去,腳凳著鋪腿,直把近旁的鋪踹得吱噶山響,鋪上的老頭兒睡不了覺,只好不斷地翻身歎氣。

  這一折騰就是一個多小時,最後王向東也不知道自己是睡了還是昏了,反正突然被一腳踹起來時天已亮了,王向東忽然覺得有精神了,一下蹦起來,揮手就給了踹他的那小子一個大嘴巴:「媽的你咋那麼腳欠?長眼是撒尿用的?看不見地上還一大活人哪?」

  馬臉在倆面喊道:「過年壓歲錢給少了吧?進來就折騰?砸狗日的!」呼啦上來一幫人就打,王向東吼叫著大戰群雄,剛要勢走下風,管教就來了,趴在送飯口大呼小叫地呵斥。馬臉馬上告狀,王向東無所謂地晃晃胳膊,沖管教點點頭,笑道:「您能不懂咋回事嗎?這些小怪獸欺負便宜人欺負慣了,進來一個就想收拾服了,我這是一身正氣誓死抗爭哪!」

  「抗你媽的腦袋!給我邊上站著去!」

  在一片哄笑聲裡,王向東不屑地把臉沖牆立好了,管教對馬臉說:「你們也別太過分,這個呆不了幾天,估計連批捕都夠戧,小屁屁案子,就是趕在槍口上了。」

  馬臉笑道:「捕不了好啊,直接勞教狗日的,更慘!」

  馬臉的話仿佛一句魔咒,六月二十六號(戒毒日)上午,王向東跟幾十個吸毒販毒的傢伙一起參加了公捕公判大會,王向東並沒有批准逮捕,當時只是湊人數陪綁造場面的,回來沒幾天果然就下了勞教票,一年半。

  在這期間,柳小麗托李愛國的關係來看過他一次,已經給他透露說這回不太好玩兒了。一面是市局為這次行動要湊人數,一面是李愛國、高學良他們都有意要叫他趁機「鍛煉鍛煉」,把毒戒掉,所以大家除了在生活上關照他,根本沒有撈他出去的意思。王向東又急又惱。

  沒幾天後,李愛國跟高學良一起來送王向東去勞教,兩個人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好好聽領導的話,關係已經打點好了,到了那裡沒罪可受,主要目的就是要他把毒戒掉,出來以後好好幹事業好好過日子。王向東這些天被煎熬得形容枯槁,只有一個勁苦笑的力氣了,說謝謝哥兒倆了,這回出來,你們那拿槍逼著我吸我也不吸了,敢情真他媽難受啊!

  又拜託了一通家裡的事情,王向東跟著一車勞教犯出發了。輾轉到了郊外的勞教所,幾個吸毒的被分揀出來單獨關押了,一問才知道,這個分隊裡的人清一色全是癮君子,有一半以上是在戒毒所被強戒以後又複吸的。

  王向東一來就被一位姓吳的隊長招呼去談話,隊長說李愛國是我戰友,跟我打招呼了,我不給你安排什麼過重的勞動,但在管理方面肯定要比對別人還嚴格,李愛國說了,就是叫你死在裡面,也不能再出去吸毒。王向東笑了,心裡狂罵啊。

  勞教戒毒的生活開始了,新學員暫時不勞動,先得上理論課。首先讓老「學員」現身說法,痛陳毒品對自己和家庭的禍害;然後是管教講述戒毒的心理、生理知識,下面的人都認真地聽,恨不能把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記在腦子裡。

  回去以後,一個老頭兒就喋喋不休地苦笑道:「講屁講啊,在這裡都人模狗樣的,一出門就不是他啦!毒品這東西,吸上一口,就已經進了地獄,自己想回來閻王小鬼兒也不放啊——我都強戒兩次勞教三次了,血書都寫了一打啦,出去一見陽光,全他媽忘,毒品就是我親媽啊,我是服了!誰跟我說戒毒我都當神話聽,毒癮易戒心癮難除啊,咱這種人是徹底沒的救了,甭聽管教說得歡,他們心裡比誰都明白,沒治!要不是拿了國家俸祿,誰管咱們?家裡都不管了人家還管?」

  王向東慢慢發現自己還算輕的,比那些啃鋪板撞牆角的傢伙好多了;加上吳隊長的特殊關照,醫務室的人也很認真地給他遞減用藥漸進治療,沒出兩個月,他就覺得自己基本正常了。王向東心花怒放,一晚上給外面寫了好幾封信,向大家通報自己的狀況,再看那些涕淚橫淌手腳亂顫關節狂扭的同伴們,不禁充滿了憐憫和厭惡的複雜情緒,這就是以前的自己嗎?

  勞教戒毒者和其他勞教人員不同,不准放假回家也不准和家屬進行開放式接見,王向東搞了幾次特殊化,讓家人和朋友面對面看了看自己的改觀,大家都很歡喜自不待言。一次柳小麗來見他,王向東說你趕緊戒了吧,戒了的感覺真好,柳小麗就哭了,說我倒想戒啊,哪受得了?等你出來了我再進來戒吧,看來這裡有靈氣,壓得住毒魔。

  王向東本來最擔心老娘,不過見了次面後,他就放心了。林芷惠並沒有太傷心的表現,只說一切都是命,要他好好改造,出來以後多行善事。原來林芷惠信了佛,每天在家裡燒香磕頭聽佛樂,心態倒是平靜許多。王向東這裡也就塌實不少。

  一晃就到了新年,吳隊長向他傳達了一個好消息,說如果他能通過所有的戒毒測試,又表現良好的話,明年就可以為他申請提前結束勞教了,理想的話可以減半年,那樣就能回家看香港回歸的電視直播了。

  提起九六年被勞教的事情,王向東一直喜歡說一句話:我比香港早一個禮拜回歸。

  在家裡歡聚了幾天,來的人都祝賀,又都感慨,要王向東以後要好好待人家小麗——看看媳婦的臉色,灰槁無神,還不都是為他操心操的?王向東心裡明白,不好點破,只有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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