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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二班是晚上十一點半交班,洗了澡換了工作服,等他們趕到跤場,已經是後半夜了。所謂的跤場就設在縣城邊一塊空曠的荒地上,四周到處是黑黢黢的高粱地,一個臨時搭建的指揮臺上亮著刺眼的幾盞探照燈,大喇叭裡傳出一個操本地口音的洪亮聲音:「……太好了,太精彩了,太不可思議了!各位父老鄉親,各位老少爺們,我們新上場的這一位跤手,年齡只有二十五歲,是來自南鄉的一個農民,從來沒有上過場,從來沒有出過手,一出馬就已經連著摔倒三位專業跤手了……各位父老鄉親各位老少爺們,我們今晚的獎品是,頭羊獎小四輪拖拉機一輛,二羊獎二十九寸彩色電視機一台,三羊獎小康牌軋草機一個……我們這位南鄉跤手,三羊馬上就要到手了,價值一千五百元的鍘草機馬上就拿走了……」

  這個地方的摔跤賽叫撓羊賽,每晚的比賽一般都設三等獎,也就叫做頭羊二羊三羊,分別要連著摔倒六個、五個和四個跤手的。快看看,這個南鄉的小後生離三羊已經只差一步了。他當時不由得一陣興奮,吆喝著二楞子幾個就往人群裡擠……那麼冷的天,想不到人還真多,黑壓壓一大片,他個子高,按理說站在後面也不吃虧,但是二楞子他們就不行,只好由他帶著沒命地擠呀擠……忽然,就有一個女聲生氣地大叫起來。

  他們幾個只好停下來。記得那女人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粗話,他的火氣騰地就上來了。正要也回敬幾句,旋轉的探照燈光束打了過來。在那一片耀眼的白光下,楊濤突然間就覺得眼睛都花了,就像是另一束強光猛地射了過來……那是他這些年所見過的最漂亮最靚的一張臉了,就是人們常掛在嘴邊的那些美女明星,在那張臉面前都會羞死氣死的。在煤檢站他知道有一個挺俊氣的小夥子,就是一個鐵杆兒的鞏俐迷,據說和老婆「那個」的時候,也必須要喊著鞏俐的名字「傢俱」才能硬起來,叫他見見當年那一張臉,不把他硬出毛病來才怪呢。他當時就覺得頭嗡嗡地響成一片,連高音喇叭裡震耳欲聾的主持人呼喊聲都幾乎聽不見了……看著他這樣高大的一個小青年,那女人大概也有點兒發怔,只呆呆地看了一氣,再沒有說出一句罵人的話來。

  後來二楞子推推他,才知道那個南鄉的後生已經把第四個跤手也摔倒了,人群裡一片喧嘩,主持人的聲音也急促了許多,在大喇叭裡緊急尋人「救場」,因為再摔倒兩個,今天的比賽就只好提前結束,而正常情況頭羊是一定要等到天亮的時候才能揭曉的。當時的他,聽著喇叭裡那一遍又一遍焦急的吆喝聲,看著周圍那一片喧嘩和吵鬧,就覺得心裡有一股血直往上沖,想也沒想就高喊一聲沖進了場子。

  大概他那高高的個頭的確是很唬人的,整個場子立刻哇——啊——地響成一片,場面似乎都有點兒失控了。

  等沖到場子中央,他才有點兒害怕起來。自己雖然長得又高又壯,但是要知道這可是正經八百的跤場,是一出手立見分曉的男子漢決鬥的地方。一眼望不到邊的偌大場子,成千上萬黑壓壓的人海,這好幾萬人都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有好多還來自周圍十幾個縣,甚至全省全國,專業跤手很多,各路高手雲集,自己從來都沒有進過這地方,能不能「救場」姑且不說,鬧不好傷筋動骨、摔個殘廢可就全完了……他惶恐地站著,場外那張靚麗的臉和二楞子他們也不知哪裡去了,他突然感到空前地孤獨。豁出去了!只好狠狠心挽起袖子,想一想乾脆在雪天裡脫了個光膀子,擺出一個不規矩的馬步形……

  嗷——啊——滿場子又是一片震耳欲聾的呼喊。

  在微弱的燈光下看過去,對面那個已經得了「三羊」的小夥子雖然年齡比他大,但是個頭不高,頂多一米七幾的樣子,這讓他多少有點兒放心……真正的搏擊就在那一刻開始了。其實回想起來,那個過程似乎有點兒太簡單也太缺少戲劇性,在寒風中他光著膀子凍得直抖,那小子則像猴子一樣在他的周圍奔來奔去,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扭在一起——這下好了,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抓住那小子的衣服,渾身那股蠻勁就派上用場了,倒吸一口氣,鉚足平生的力氣,嗨地那麼一聲吼,那個轉來轉去的身子就離開地面,被他扛在了頭頂上,只有手腳不住地亂動……他扛著這麼個人,轉一圈又轉一圈,就像是卸一袋土豆,輕輕地就把他給摜在了地上……

  上萬的人大概都驚呆了,整個場子靜極了,竟然連一聲呼喊、吆喝都沒有……只是有一個女人迅速跑進場子,把丟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披在他黑亮的光膀子上。他當時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直到那雙看他半天的眼睛悄然移開,身子悄悄地向場外走去,他才驀然想起來,這不就是剛才罵他的那個靚女嗎?此後一直過了好幾年,本地那個名氣很大的「二人臺」劇團來他們縣演出,他才知道這女人原來是這個劇團裡的一個名角兒,名字就叫……鐘麗婷。當然,那時人家早不記得他了。

  但是,不管怎麼樣,他楊濤的大名,他的威風他的榮光,就是在那一刻產生的,沒幾天的時間他的名字就傳遍了全廠全縣,甚至可以說是全雁雲一十三縣,一直到了現在有人還會偶爾在跤場觀陣的時候不由得說起他當年力破「三羊」的壯舉來,特別是對他那個寒冬臘月光膀子的形象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象……只可惜他那個光輝形象維持得實在太短了,緊接著又上來一個專業跤手,身材同樣和剛才那一個「三羊」差不多,卻沒用了幾分鐘時間,他稀裡糊塗就被人家給撩倒了。要是能夠再堅持那麼幾個回合,他楊濤也許早不是今天這副模樣了……

  人哪,也許這就是命。有時候回想這最為光輝的一幕,他往往就想,自己這輩子大概就是一個「破跤」命,而不是一個「撓羊」命。在本地這樣的跤場上,往往就有許多專門的這種「破跤手」,一到有人得了「三羊」、「二羊」,這些人就會出來「破跤」,自己得不了「頭羊」,也決不讓別人把「頭羊」大獎給輕易扛走了,自己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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