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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了,更近了,汽車已經駛上雁雲城郊那一條寬闊筆直的迎賓大道。門一葉十幾歲就跟著老爸履新來到這裡,一直到外地念大學,畢業再返回這裡工作,雁雲是在她眼裡長大的。她一再和老爸說,這些年雁雲雖然變化很快也很驚人,但是放眼全國全世界,那算什麼呀,不就是馬路加寬一些,樓房多了一些嘛。其實呢,就像一個從山溝溝裡突然蹦出來的暴發戶,即使從上到下綴滿了金的銀的,一身的珠光寶氣,骨子裡還是透著那麼一股扇也扇不掉的粗俗氣羊膻氣喲。街道倒是拓得挺寬,入夜的路燈賊亮賊亮,街道兩旁也矗立起一幢又一幢的高樓大廈,但是你只要一不留神,沒准腳下就會踩著一攤一攤的牛糞馬屎,再仔細一瞅,高大的幕牆玻璃後面,隱著的卻是一排又一排將倒未倒的土坯房。尤其是在這個時辰,一路呼嘯而來的那些個高級轎車,哪一輛不是這機關那衙門的,裡面坐滿了往來應酬、酒足飯飽的「公家人」……看著這一切,心裡總是不由得就生出一種十分古舊的陳黴感。

  就像此刻,懷揣著那麼一份來歷可疑但內容翔實的「材料」,她就再一次產生了滿腔的憤怒。是的,那女人的丈夫陳見秋,不僅是金山區的副書記,而且是老爸多年來的一員愛將呢!但是,我才不管這些哩!現在正是好時候,老爸率著一個規模龐大的代表團,正在遙遠的京城裡「招商引資」,整個雁雲是郜市長在主持工作,這機會多難得啊。門一葉來不及多想,便指揮著司機,把採訪車直接開上了綠草如茵的市府廣場。

  十年前她剛來的時候,這裡還是一大片茂密的松樹林,當時的地委大院就建在松林後面。放了學,她就常常不顧媽媽的反對,帶著地委大院的一堆小朋友來松樹林裡捉松鼠,撿來一堆堆的松塔去壘篝火。後來聽人們講,雁雲這地方從秦漢開始就是著名的邊關要塞,一直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還保留著一處不知道建於何年何月的宏大府衙,當年的地委大院就是拆掉那府衙的大堂二堂後建起來的,背後這片松樹林則是府衙當年的後花園。撤地設市以後,為了促進旅遊開發,老爸下決心要恢復當年的府衙氣象,才砍掉這片茂密的松林,在這裡矗立起一幢高達二十一層的市委、市政府綜合大樓。而且獨出心裁,辦公大樓前不再搞一圈兒圍牆,乾脆青石鋪地、假山點綴、芳草萋萋,建成了一個占地數百畝的府前廣場……原來那一望無邊的盤根古松都被刀砍斧斫,運到地委大院舊址複建仿古衙門去了,只保留了兩株雙人合抱的巨松,如傘蓋一般迎霜傲雪,在空曠的廣場上凜然挺立……入夜,這裡一準是人山人海、燈火輝煌,一曲「二人臺」《走西口》小調也總是久久回蕩,那淒婉的曲調已經在這塊土地上至少傳唱了二三百年……

  奇怪,今天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下班時間,廣場上卻聚了不少人,除了一些天天照面的老上訪戶、市直什麼企業一堆打著橫幅的下崗工人,一些衣冠楚楚的機關幹部也混跡其中,這可是很不尋常的。這些幹部們有的表情淡漠地呆站著,有的三三兩兩地紮成堆兒,神色緊張而又神秘,卻不知道在悄悄議論什麼。這些機關幹部門一葉雖然大多叫不出名兒,看著卻都很面熟,大約大家都認識她的。看她走過來,人人都沖著她一笑,卻不等她開口,連忙一轉身又走開了。門一葉心裡便很不是滋味,不由得暗自嘀咕,許是這些傢伙在機關大樓裡枯坐久等,官沒當上,財沒發成,便一個個心理發黴,都有點兒變態吧……後來在門廳口,和常務副市長楊波夫婦頂頭相遇,那兩口兒卻連話也顧不上和她說一聲,只不知所云地擺了擺手,噔噔噔一溜跑下臺階,很快鑽進一輛黑色轎車,沒影兒了。

  進了大樓,同樣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個人影兒了。先上二十一樓,從最高處一層一層地下,那些市級領導的辦公室一間間全緊鎖著。不可思議,這些頭頭腦腦都人間蒸發了?難道老爺子一走,他們就都唱起了空城計?門一葉出電梯又進電梯,一陣心煩,正要轉身下樓,電梯口對面宣傳部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裡面忽然傳出一片很響的聲音來:

  「我給你們這些年輕人說啊,現在這種局面,是很微妙也很危險的了。你們都是才出校門,又是搞理論的,實際情況你們都根本不知道。我這個老宣傳這幾年在縣區裡面混,雁雲的情況沒有我不清楚的了。實話說,不管出了多少事,只要現在這兩顆頭兒在,只要這種總的政治格局不變,雁雲就不管怎麼都是穩定的。別看一直有人在暗地裡嘟嘟囔囔,天塌不下來。但是,現在不同了。平衡打破了!馬蜂窩炸了!這就等於進入戰國時代了!你們想想咱們那幾位副職,哪一個是盞省油的燈,哪一個不是雄心勃勃、虎視眈眈?所以,我陳見秋有

  言在先,你們年輕人就等著瞧吧,下一步咱們這地方可有好戲看呢……」

  然後,是吸溜吸溜的喝水聲。

  有人壓低一點聲音說:「老陳啊,你現在好歹也算是一方諸侯了,和我們這些餓烘烘的宣傳幹事可不一樣,你呀說話還是小聲一點好,吆五喝六的是生怕人聽不見嗎?」

  「我不怕,我這人就這德性,說話從來就是這樣。而且你著急什麼嘛,現在整幢大樓也沒幾個當官的了,你不看好多人連辦公室都坐不住,跑到廣場上紮堆去了?」

  「你知道什麼呀,人家那是商量著,準備該怎麼做呢,哪像你呀,只管在這裡大呼小叫的。你呀,這麼老資格的幹部了,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上,要不早就上去了。」

  門一葉想起來了,這個陳見秋去金山以前就在宣傳部,這裡是他的老「根據地」了,怪不得他這樣氣焰囂張呢。只聽他依舊粗聲粗氣地說:「哼,你小子算說對了。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好處就有壞處,拿起這個就得放下那個,如果我老陳上去了,還有時間和你們這些餓烘烘的宣傳幹事在這裡溜嘴皮子?」

  有人出來了,正好電梯門也開了,門一葉連忙一轉身閃進了電梯,心裡卻愈發糊塗起來,剛才陳見秋那一番話,沒頭沒腦的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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