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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它就是在這種又饑又渴將近發狂的時刻,聽到不遠處傳來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最初它以為是黑臉男人和他的夥計又追來了。

  格桑拖著鏈子走到一個土坡上。那是一輛陌生的吉普車,已經在小丘的另一側停下,兩個同樣陌生的人正在拾撿著碎木,生火。

  不久就從火堆那邊飄來了兩個人打鬧的聲音,飄來了肉粥的香味。火,此時對於一頭離開人類庇護的狗來說是如此富有魅力,火的吸引幾乎是不可阻擋的。在遙遠的上古時期,終於有一群野獸克制了對火的恐懼,踏出了一步,就那樣擺脫了荒野,成為人類的盟友。火,溫暖,食物,主人。不可抗拒的火。

  格桑在周圍巡視了好久,確信並沒有黑臉男人和那些夥計的氣味後,一點點地向火光的中心靠近。

  當這頭狗終於把鍋舔得乾乾淨淨抬起頭時,韓瑪把一隻倒滿了水的罐子慢慢地放在了它前面,然後又慢慢地退回來。格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上前來,低下頭,此時它已經非常放心地舔食著裡面的水,這是真正的淡水,不是它在沼澤喝的那種氣味刺鼻的鹽鹼水。

  「這狗真不錯啊,咱們養著怎麼樣。」楊炎建議,「好像就是當地人說的那種藏獒,很不錯的狗。」

  「也許明天就會有人追上來把它要走的。」韓瑪已經在帳篷裡鋪開了自己的睡袋。

  在睡覺之前,楊炎試著接近這頭吃飽喝足之後懨懨欲睡地趴在吉普車前的大狗,想牽住它後面拖著的那條鐵鍊。不過那頭看似昏沉的大狗像一個過於敏感的開關,每當他的手就要摸到鐵鍊時,長毛下微閉的眼睛立刻閃爍出懾人的暗綠色螢光,威脅性的吼叫仿佛剛剛發動的高功率的摩托,嗡嗡地在他的耳邊震響。他不得不縮回自己的手。

  一次次地接近,那令楊炎膽戰心驚的咆哮也隨著距離的遠近而起起伏伏。楊炎最後終於還是沒有牽到那根鐵鍊,只好滿身大汗地爬進帳篷裡。

  「這狗實在太精明了,根本沒有辦法靠近。」

  「還是別碰它。」正在借著頭燈的光線寫日記的韓瑪抬起頭。

  「也許晚上它就會離開吧。」

  「倒也不一定,看明天早上的情況吧。」

  夜裡他們在睡夢中聽到沉穩的腳步聲在帳篷周圍節奏分明地移動,伴隨著鐵鍊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但他們太累了,並沒有起來看個究竟。

  第二天早上,格桑並沒有離開,不過等他們兩人從帳篷裡出來時,它並沒有迎上來,只是趴在距離帳篷大約十幾米外結滿露水的草地上冷漠地望著他們。

  這次他們看清楚了。怎麼說呢,如果說它是狗,那是毫無疑問的,因為它的脖子上套了項圈掛著鐵鍊,但誰又見過這樣的狗。漫長的冬季過去之後,格桑身上的冬毛正慢慢地褪去,但是仍然還沒有完全脫落,一縷縷枯乾的長毛像氈片一樣糾結在它的身上,使它那原本就

  壯碩的體形更顯得龐大荒蠻,像一頭來自荒野之中的怪獸。

  簡單的早飯做好之後,韓瑪試著叫了它一聲。

  格桑此時的饑餓感並不像昨天那麼強烈。它感覺到這兩個人與黑臉男人和他的夥計並不一樣,他們在它進食時只是在一邊看著,並沒有試著強迫它做什麼。所以昨天整整一夜它都在帳篷周圍巡視,在空氣中留下自己的氣味,並沒有離開。

  「它還真的過來了。」楊炎吃驚地望著慢慢地站起來,向這邊走過來的格桑。

  格桑走到距離韓瑪幾步遠時停下來,此時它已經能夠識別他的氣味,與那些夥計身上的煙與酒混合的刺鼻氣味是完全不同的,這是一種陌生而新鮮的氣味。它在充實著自己的氣味庫。

  韓瑪坐在地上沒動,他手中拿著一根剝去了包裝的火腿腸。

  格桑已經忘記了從人的手中直接取食物的習慣。它猶豫著,是否應該給這只拿著火腿腸躍躍欲試地向它伸過來的手一點小小的教訓。

  「小心一點,我看它那張大嘴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你的手咬斷。」楊炎警告韓瑪。

  「別出聲。」韓瑪又把手向前探了一點兒。

  也許是這個動作超出了某個臨界點,格桑憤怒地咆哮著,全身的毛突然間膨脹起來,像一隻受驚的海豹,不失時機地露出了自己的白牙。

  「小心!」楊炎再次把手伸向放在身邊的背包,又要去取他那把刀。

  「別動。」韓瑪小心地伸來了自己的手,攤開手掌,那根火腿腸孤零零地躺在他的手掌中間。

  「我想這可能是剛剛從哪個屠宰場跑出來的狗,它根本就不信任你。」楊炎絕望地叫道,他等待著聽到韓瑪的慘叫。

  有一種力量制止了格桑那種要將韓瑪的手撕碎的渴望,它終於沒有發作,沒有猛亂地撲咬,在山坡上一年野蠻的生活並沒有使它失去應有的理智。但即使如此,它仍然警惕地注視著這個人和他旁邊的同伴,留意著不要讓他們捉住了自己脖子上的鐵鍊,它再也不想重複那種被長久地束縛的生活。

  讓格桑從韓瑪的手裡取食這根火腿腸幾乎花了他們一個早晨的時間。要在昨天,這個時候他們已經上路一個小時了。

  終於,格桑一直毫無表情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溫和的眼神。幾乎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小聲地對著格桑說話的韓瑪也驚訝地看到了格桑的變化——那些如灌木叢般聳起的長毛慢慢平復下來。格桑終於向前移動了那驚心動魄的一步,輕輕地從韓瑪的手裡叨住了這根火腿腸,但它只是輕輕地叨住,牙齒幾乎沒有在上面留下痕跡,然後它又把這根火腿腸放在了地上,然後仍是以那種似乎剛剛遭遇過風沙的迷蒙的目光望著韓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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