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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院子的地上散落著一根鐵棒和一把沾了血的藏刀,還有被撕成碎片的衣服。

  格桑在虎視眈眈地監視著那兩塊石板間的縫隙時,也不時地扭頭舔舐著自己的肩頭。格桑確實是受傷了,在它撲向那個拿鐵棒的人時已經警覺到從身後靠過來的影子,它在半空中側轉身叨住了偷襲者衣袖的同時,感到肩上一陣刺痛,它稍稍用力整件衣服已經被撕了下來。格桑甩掉了衣服,在黑暗中準確地叨住了那握著刀的手腕。

  直到員警趕來,老畫師還是沒有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作出正確的判斷。不過他還是向格桑喊了一聲,於是格桑不太情願地站了起來,走到了另一個牆角自己的卡墊上,趴了下來,不過警惕的目光還是沒有離開兩塊石板間的縫隙。

  那是一個令所有的人感到可笑但也同樣感到不耐煩的過程。

  那窄小的縫隙裡真藏著兩個人。儘管兩個員警連哄帶嚇,他們卻無論如何不打算再離開這安全的堡壘。也許是受迫害妄想吧,他們堅信外面的人在等著他們出去的時候會放開那個東西——「對,就是那東西!」。他們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又滿含敬畏地提到格桑。

  不過他們在裡面卻對此行想盜取唐卡的作案動機供認不諱,這倒是讓兩個員警頗感欣慰。一個證據確鑿的案件。

  老畫師拿著一根麻繩系住了格桑的脖子,另一端拴在了樹上。他沒有想更多的什麼,只是希望儘快恢復小院裡往日的平靜。他擔心的是,現在應該已經到了自己作畫的時間了。

  隨後的幾天老畫師並沒有忘記給格桑餵食,不過卻忘記解開它脖子上的麻繩,也許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棵紮了繩子的植物而已。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大腦裡被淡化,他現在已經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一幅正在創作的唐卡上了。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被繩子拴了兩天的格桑輕輕地站了起來,夜晚的氣息深深地吸引著它,催促著它投身其中。但脖子上的麻繩卻限制了它的自由。它試著扯斷它,麻繩並不是十分結實。但老畫師當時給格桑套上的是一個活結,當它用力拉緊這根麻繩時,活結慢慢地收緊,而且麻繩的另一端系在一棵柔韌的小樹上,它消解了格桑企圖扯斷它的力氣。格桑試了兩次,每次都被勒得喘不過氣。它不得不放棄這種努力。

  在盜竊未遂案的第二天,老畫師就破天荒地將小院子的門關緊,但那只不過是為慕名而來的人提供一次次將它敲響的機會罷了。那些人極有耐心地在欣賞著門上古色古香的銅制獸頭形門環的同時用力地將它拍響,直到老畫師毫無辦法地將門打開。隨後就是一番對狂跳著要撲向他們的格桑的由衷讚美,他們的目的無一例外是要買下格桑。也許是老畫師不明白,也許是因為更多的原因,那些人只是被石像般不擅言談的老畫師簡短的語言勸走了。

  不過即使是一尊石像也有厭煩的時候,終於,老畫師也像格桑一樣被這紛亂的一切擾得煩躁不安。

  「別怪我了,小狗。」

  老畫師這樣對趴在角落裡的格桑說,這是他對格桑說過的最多的話。

  格桑已經從老畫師石塊般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看出了決定自己命運的某種變化。從那個臉色黑黑的胖子——似乎高原上所有的陽光都以光顧他的面頰為榮——出現在門口起,格桑就已經從老畫師猶疑的目光中看到了這種變化。那岩石般的臉上似乎出現了一種鬆動,他竟然回頭向格桑這邊望了一眼。只是這一眼,讓格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它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它想知道隨後在它的身上將要發生什麼。格桑進入這個小小的院子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儘管每天都在老畫師的眼皮底下趴著,但他卻從來也沒有把格桑當做比他種的那些花更高級的東西。

  「你喜歡,牽走吧。」老畫師對這個敲開門請求看看格桑的黑臉漢子說。

  「什麼?」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此時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頭正慢慢挺起身的巨獒身上——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一頭純種藏獒。

  「給你了,牽走吧。」語言對於長期孤獨生活的老畫師顯然是某種奢侈品,只是在非常必要的時候才拿出來裝飾一下而已。不過他還是重複了一遍。

  這次黑臉漢子聽清了。意思是把這頭藏獒牽走,把它牽走。

  帶走,這頭藏獒屬於他了!

  拉薩應該就是這樣的地方,你不知道在這世界上最藍最藍的天空下每天都會發生什麼,也許你隨便地在哪個小攤上無意中買下的一枚小錢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枚古幣;也許迎面走來又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消失令你茫然若失的少女就是哪個尼泊爾王公的後裔。這就是日光城拉薩,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每個人都可以試著去實現自己的夢想。看到那個來自德國的小夥子了嗎,明天就要起程帶著自己的裝備到聖湖納木錯去衝浪。

  黑臉漢子感到血流都沖向了腦部。當然,他對自己說,已經來高原這麼多年了,高原反應的適應期早就過了。就是有點激動吧。

  看他沒有動,老畫師走到小樹前,解開了繩子,把它放在了黑臉漢子的手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樓裡。那幅唐卡再有幾筆就畫完了。

  格桑這時在艱難地作出某種選擇。幾天來被拴在這裡只能在幾尺見方的範圍內活動,格桑感到身上的肌肉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消失。它被一種莫名的恐慌所籠罩,它不知道如果這種生活繼續下去會怎樣。總之現在離開這個四面高牆只能看到一方藍天和布達拉宮一角的小院子是最迫切的要求,否則格桑絕不會讓一個陌生的人牽住拴在自己脖子上的繩子。老畫師並沒有再看它一眼,這種景象它已經經歷過一回,當然它並沒有感到更多的不滿或悲哀,老畫師在它看來也許並不比一棵植物更重要一些,至於衛護老畫師院子裡的一切,咬傷那兩個盜賊不過是它的本能而已。當然只要格桑反抗,也許它還會繼續留在這個院子裡,它後來的一切都不會再有太多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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