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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它逃開了,先是沿著牆邊燈光照不到的陰影小步地潛行,然後發瘋地奔跑。如果這時有人站在面前,也許會被已經不管不顧地埋頭狂奔的格桑一頭撞倒,那人大概會以為自己不小心遇到了一頭受驚的犀牛吧。

  突然,嘹亮地號叫的狼狗像掉進了水中,發出一聲布匹撕裂般的咳嗽,然後就無聲無息了。

  格桑一頭沖進了小院,跑到那個散發它身上氣味的卡墊前,倒在上面,再也不打算做什麼了。

  它一邊喘息,一邊心有餘悸地注視著半開的院門。那無所不在縈繞在耳際的惡魔並沒有跟隨著它一起進來,當它的喘息聲慢慢平靜下來時,它的耳朵也沒有欺騙它,並沒有任何聲音,門外的巷子裡空空蕩蕩。

  它抬頭看到小樓窗子裡的燈還在亮著。

  把旅館裡發生的一切與剛才在巷子裡看到的場面進行組合,格桑作出自己的判斷——槍,散發著煙火氣息並能發出巨大聲響的鐵器,是最可怕的東西,掌握在人的手中。

  槍,奪去了另一頭狗的生命。很幸運,那顆子彈並沒有擊中它。

  隨後的兩天,格桑晚上都待在院子裡沒有外出,那天晚上的遭遇令它心有餘悸。但是當第三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已經憋悶了兩天的格桑又從半開的門裡走了出去。它是牧羊犬,拉薩的街道上沒有羊群可以讓它來看管,但它總得做些什麼來緩解體內那像潮水一樣奔跑的欲望。它必須奔跑。

  一旦離開小院,格桑變得更加小心,緊緊地貼著牆角,絕不走到月光下,讓自己的影子留在地面上。

  它貼著牆根小心翼翼地跑動,揚起鼻子分辨著空氣中白天遺留下來的各種各樣可以補充到氣味庫裡的味道。

  也許是無意的,但格桑還是鬼使神差地跑到了那頭狼狗殞命的小巷。

  它貼著牆角警惕地向裡挪動,走走停停,不斷緊貼著牆壁分辨著周圍的氣味,傾聽是否有危險潛伏的聲音。

  它終於來到那盞路燈下。當然一切都已經消失了。那頭狼狗早已不見了,不過格桑還是從紛繁的氣味裡分辨出還沒有完全消散的血的氣味。那是屬於那頭狼狗的。在牆角它找到了那顆還帶著血的氣息的子彈,它將那混合著血的氣味卻並沒有減弱粉碎的鉛的氣息牢牢地留在記憶裡。

  它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這裡。它翕動著因為激動而張大的濕潤鼻孔,吸進狼狗的血的味道,並且仔細地濾去其中雜亂的其他氣味,其中包括一個人的尿臊味,一隻羊在這裡流連時留下的由更多複雜的成分組成的洗髮香波的氣味——那是一頭被洗得乾乾淨淨已經被神赦免將永不被屠殺的放生羊(西藏一種祭祀方式,身纏五彩絲線的羊被放生,永不被宰殺和鞭打)。

  格桑在路燈後的陰影裡待了大約兩分鐘的時間,它確信自己很好地隱藏在陰影裡,沒有將自己的形跡暴露在燈光之下,然後離開了。

  當格桑又開始在拉薩的街道上奔跑時,它感覺與狼狗爭鬥時的一切似乎已經變得十分遙遠了。它以後還將繼續在這街道上奔跑,而且更加隱秘,更加小心。這些經驗將幫助它迅速成長起來,事實上,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證明,格桑已經在適應城市的生活,它具備在這裡生活的能力。

  格桑開始更多地熟悉這個城市——當然只是夜色下的拉薩。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格桑謹慎地在每一個它認為可以界定的區域範圍內的醒目標誌物——

  一根路燈柱或一塊小巷口的石頭上——留下自己的氣味。第二天再經過那裡,它會仔細地檢查。很少有其他的狗將自己的氣味覆蓋在上面,格桑那種還沒有淡去的荒野的氣息總是令那些尚存一絲勇氣企圖有所作為的狗望而卻步,偶爾有狗在上面勉勉強強地留下了自己的氣味,也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般的遊戲,從此再也不敢在附近出現。

  這城市裡幾乎所有的流浪狗都在躲避著它,視它為洪水猛獸。當然,格桑再沒有接近過那個狼狗被擊斃的小巷,儘管它已經習慣于在牆邊黑暗的陰影裡奔走,但它知道那槍就隱藏在它看不到的更黑暗的角落裡。它不會再去那可能隱藏著危險的地方。

  對於格桑,已經開始了一種平靜的城市生活。

  即使是藏獒,但毫無疑問格桑仍然是狗,仍然需要一個安身的地方和一個主人。老畫師恰如其分地充當了這個角色。

  除了終日躲在小樓裡作畫,老畫師也會在陽光非常好的下午出現在院子裡,戴著一副墨鏡在躺椅上面躺一個下午。但遠遠地臥在牆角的格桑並沒有感到親切,自從那天它跑進這個院子,老畫師就幾乎沒有和它說過一句話,也沒有認真地看過它一眼,不過每天卻準時地將那一成不變的牛奶和酥油茶拌的糌粑擺在它的面前。在老畫師的眼裡,似乎給格桑餵食與他每天給那些偶爾也開出漂亮花朵的植物澆水沒有區別。格桑就像一顆被風吹進這院子的種子,悄無聲息地生長。

  格桑是藏獒,它並不習慣和人類過於親近,只要有一個僅僅是意義上的主人它已經滿足了。對於格桑在城市裡的生活,這樣的一個主人幾乎是令它求之不得的。

  在拉薩,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在這座紅色的藏式小樓裡住著的是怎樣一位大師。沒有人知道大師的年齡,他沒有鄰居,沒有朋友,只有那個遠房親戚家的小女孩卓瑪經常來看望他。另外每隔一個月左右,就會有人扛著各色的顏料送到這裡——格桑憑藉自己的鼻子確信那些顏料都是由石頭製成的。除此之外,深居簡出的老畫師幾乎不與外界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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