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黑焰 | 上頁 下頁


  它謹慎地向前邁出了一步,什麼也沒有發生,鏈子留在原地,並沒有跟著它一起移動,那種無處不在的嘩嘩聲終於消失了。它又向前邁出了一步。一切正常,很安靜,所有的人都沒有發出聲音,沒有人知道應該怎樣面對這樣一種情況:如何處理一頭失去了項圈和鐵鍊束縛的獒犬。

  格桑開始作出正確的判斷,它知道自己應該離開這裡。

  一旦產生這樣的想法,它不緊不慢地向門口跑去。那瘦高男人在它的身後氣急敗壞地大叫,但在格桑回頭的一刹那立刻噤聲不語。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藏獒就這樣看著它大搖大擺地離開院子。

  沒有人敢阻止它,誰敢阻止它呢,一頭來自藏北的獒犬。

  格桑幾乎未加思索,就踏上了歸鄉的路。

  但這個地方正處在拉薩的鬧市區裡。本能促使格桑在跑出寬大的院落之後立刻穿越了幾條錯綜複雜的巷子,它再回頭時,已經看不到那個門口豎著兩根巨大木樁的大院了。

  不過就在穿越陰暗狹窄小巷的過程裡,當然也不時地響起一聲聲令格桑心驚肉跳的驚叫。

  格桑來到一條行人密集的街上,一條賣風乾肉和糌粑的小街。這裡彌漫著一直伴隨著格桑長大的氣味,那是燃燒的糌粑特有的香味。格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向一個擺著整條風乾羊的小攤上望去,但這個小小的停頓,立刻引來了一片驚奇的目光。在這些人的印象裡應該從來沒有這樣體形的藏狗在街頭出現。

  這些人一時還沒有搞清楚格桑的來歷,只是好奇地對它指指點點。格桑又跑進了一條白石鋪成的小巷子,這似乎是一條彎彎曲曲沒有盡頭的小巷,它一直向前跑。有人試探著從後面追過來。那人大概是認出了它的品種,一頭藏獒,沒有被主人牽著。儘管捉住它並將它據為己有的想法有點冒險,但面對一筆也許唾手可得的不小的財富,畢竟會有人試上一試。其他的狗幾乎已經在拉薩失去了市場,這是藏獒的時代,人們知道這是一種敢於跟猛獸爭鬥而無所畏懼的猛犬,品種優良的藏獒價值千金。

  在狹窄的小巷裡被追趕,會令任何一隻動物感到恐懼。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那來自後面的則是隨時要被揪住尾巴的緊迫感。

  格桑跑到小巷的盡頭,慌不擇路地閃進了一個虛掩著的小門——這似乎是為了擺脫身後追趕者的唯一選擇。

  追到門邊的人停住了腳步,還沒有等格桑發出困獸般的咆哮就已經悻悻地離開了。種種跡象讓那個人相信藏獒是屬於這個院子的。

  驚魂未定的格桑在陌生的院子裡轉了一圈,找了一個角落趴下。這是一個潔淨而幽雅的小院,地上鋪著的鵝卵石因為年深日久的磨損已經變平發亮,展現出石塊間美麗如彩虹般的紋路。院子中間砌著一個青石花壇,種著格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花,靠著牆邊也擺滿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草。

  待在這個悄無聲息的小院子裡,暫時的安全感竟然令格桑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它心滿 意足地躺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在這個長覺中間它只起來過一次,那是因為太陽在移動,陽光曬得它渾身發燙,於是它睡眼惺忪地向前移動了幾步,爬到一棵小樹的陰影裡,又睡著了。

  這是離開草地之後格桑第一次放心大膽地熟睡。在一個讓它感到溫暖的院子裡,它不想再出去,它不想再走進站滿了陌生人的危機四伏的街道。當然它還在懷念自己的營地,可是卻不知道怎樣才能避開街上那些好奇的人,踏上重返牧場的路。

  下午,格桑醒了。它畢竟是一頭來自藏北草原的牧羊犬,即使熟睡時也在不知不覺間感受著周圍環境中發生的一切。從院子裡那幢紅色小樓掛著銅拉手的小門裡其實一直在傳出聲響,當然那是格桑靈敏的耳朵也只能勉強分辨的細微的聲音。那間隔很久才會發出的聲響在格桑剛剛進入院子時就已經聽見,但它以為那應該是這個院子的一部分。但當它醒來時,它必須面對的是——這聲響顯然是來自掌管著這個院子的主人。

  於是,格桑趴在還殘留著陽光余溫的地面上緊張地等待著小樓主人的出現,它以自己對拉薩僅有的印象猜測這個人會是什麼樣子。

  最重要的是,格桑不想離開這個自從它離開牧場之後第一次感到安全和溫暖的地方。

  格桑忐忑不安地等了很久,後來,一片金紅的布達拉宮輝煌的金頂分散了它的注意力,讓它暫時忘記了會有什麼人從那扇小門裡出來這個困擾著它的問題。在草地裡,進入它眼簾的總是因為地平線的存在而顯得無限遙遠的一切,這種由人類建造的奇跡畢竟是第一次進入它的視野。它多少懷著對人類的敬畏注視著由人類主宰的一切。

  最後的陽光在布達拉宮的金頂上留下一抹留戀的酡紅,天空泛起的蒼涼暮色讓格桑想起了遠方的草地和擁擠著歸牧羊群的營地。這時它聽到了期待已久的沉緩的腳步聲,它緊張地繃緊了身體,但它還是告訴自己不要動,就那麼臥在原地。

  因為長久的等待,格桑緊張得滋生出想要撕咬什麼的衝動。它不得不緊緊地咬住牙關,克制住就要將它淹沒的緊張感。

  一個肩上披著赭紅色藏袍的老人打開木門,手裡拎著一隻澆花的噴壺,慢慢騰騰走進院子裡。儘管院子裡的光線已經十分昏暗,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從天空泄下的光線,可以想像那房間裡一定十分陰暗。

  格桑痛苦地壓抑著自己對陌生人天生的警惕感,輕輕地喘息著,緊張地注視著老人手中那只對它來說完全可以理解為武器的陌生的噴壺。

  老人確實很老了,老得可能連自己也記不清年齡,溝壑縱橫的臉如同經年被驕陽曝曬而風化斷裂的岩層,只有那雙眼睛還透露出一點關於生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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