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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她是越來越體會到女人在這世上的艱難不易了。有一段時間,她在孩子睡著的時候,一直在研究西蒙·波娃的書。到處都一樣,女性是男性——男性文化的附庸。女人從政,女人經商,女人在社會中所爭取到的地位都不是男人誠心要給的,而是為了平息女人的怨氣和政治的目的騰出的閒職。女人在家庭中也只是一個數錢的人,而不是掙錢的人。即使女人掙得了錢又能怎麼樣?丈夫離去了,孩子失去了,家庭破裂了。要錢幹什麼用呢?女人天真地以為有了錢就可以和男人一樣了。是這樣嗎?這當然只是一種表像。錢只是男人的一部分,事業、理想、正義、道德才是男人的核心,而這些是女人難以擁有的。

  她擁有了些什麼呢?她真的不知道。她沒有錢,她得靠楊樹養活。準確地說,她也沒有事業、理想等等。她看好兒子的病這是一個母親天經地義的義務,並非社會意義上的事業與理想。而正義、道德這些在男人看來非同尋常的東西她現在倒似乎有一些,可是要承擔這些是何其艱難!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擁有的那個閒散人等組成的小圈子,一旦碰到利益便鳥獸散了。她現在所持的正義與道德是虛幻的,不堪一擊的。她只是在楊樹跟前流露一些,便使楊樹痛苦了,家庭就有震盪了。更何況,她是拿楊樹對她的愛為矛與盾的。

  她在矛盾中常常睡去,隱約間聽見楊樹進門的聲音,然後聽見楊樹在衛生間裡洗漱的聲音,然後小臥室門輕輕一關,就再也不知道了。她有時候覺得對楊樹不公,可是她在這段時間來真的不想。她每天都要陪著靈靈進行大量的運動,每天都忙碌得筋疲力盡,更何況她一想起靈靈的病因很可能就是他們酒後行房的結果時,她就莫名地生氣。她要懲罰他。

  可是,常常在夢中忽然間醒來,她想起了陳教授,那個有些禿頭的博士,那個常常聽她嘮叨的男人。她在暗夜裡總是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你知道嗎,你像我那時上大學時暗戀的一位女同學,像極了。」程琦笑著問,那你那位女同學後來到哪兒去了?你們還聯繫嗎?陳敬說,去了安徽,再沒有聯繫過。我們上大學時,太保守了,我也自覺自己是個鄉下人,長得也一般,不敢和她說話,現在想起來,都是心魔在作怪,是自卑心啊,可是當我沒有了自卑心時,一切都離我很遠了。程琦笑著說,聽起來你還很遺憾。陳敬說,也沒什麼遺憾的,人家現在過得很好,我也不錯。

  雖然他們很少再談及私人的事情,但似乎都有一種想瞭解對方的欲望。對於程琦來說,並非要和他談一場戀愛,這太不可能了,可是,她還是對他好奇。她說不清楚這是為什麼。可能是心太近了。如果她純粹沒有見過他,她或者會產生很多遐想。那種內心的交往是多麼美好!但它往往被現實殘酷地打碎了。

  她寧可要那虛幻的內心的交往,也不願意要那現實。有時候她想,什麼是真正的真實呢?難道看得見的東西才是真實的?不,看得見的一切很快就變了,也只是一種虛幻而已。人的心往往生活在別處。既然現實是虛幻的,那什麼才是真實的呢?如果說內心的一切是真實的,可內心的變化是何其迅疾,更是難以把握,誰會把這種真實當成真實呢?

  是啊,誰會呢?

  她,程琦。她現在就一直生活在自我中,生活在內心中。她已經遠離了從前的現實。

  記得當初當我寫到這兒時,我內心中有一種恐慌。我不願意讓陳敬插在我們的中間,程琦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陳敬,但在回憶裡,我能感覺到這個男人曾經試圖替代我,把我從程琦的心中刪除。我還記得這個上海男人在看見程琦時的異常的表情,記得他將稀稀的頭髮生硬地蓋住頭頂,便知道他也曾有過痛苦與焦慮的過去。我敢肯定,在一段時期,他們在背著我談笑。如果是過去,我定然不會承認這樣的尷尬,但現在我能面對這些了,我敢把我的一切都拿到手術臺上解剖了。

  現在已是深夜,月亮有些西沉。月光下的西北偏西顯得神聖而荒涼,我突然心動。這就是我一次又一次在內心生活中想要到的地方嗎?這不就是永恆的避難所嗎?我放下書稿,又一次沉思現實與理想、真實與虛假、理性與荒誕的關係。什麼是現實?難道是我們看得見的情景嗎?不,那只是一種幻象而已,現實藏在那幻象的底下。真實的程琦究竟在哪裡?我一直在想。她究竟是一位母親還是一個女人?哪一個更重要?

  想起這些,便想起我自從大學畢業後就一直生活在一種虛假之中,生活在欲念之中。我放棄了理想,放棄了很多我曾經執命捍衛的東西。在一段時期,我覺得那些東西都是虛假的,看得著摸得見的是真實的,庸常生活雖然瑣碎卻是真實的,一個人能怎麼樣呢?當你一想起死後我們將變成灰,再也感知不到生前的奮鬥和幸福以及痛苦時,你就不會像一個傻瓜一樣死死抱著什麼正義、善良而不放了,你就會尋歡作樂了,你就真的放鬆了,你也就無所顧忌了。這就是真實的生活。我和後來的戀人的交往中,這一切都變了。先前真實的生活成了最虛假的生活,先前虛假的又成了真實的。

  最確切的莫過於我對西北偏西這個小村的感受。我似乎莫名其妙地闖入一種近似於內心生活的地方,這對於我來講,太美妙了,太神奇了,然而,我卻無時無刻地想弄清楚它究竟是否存在。大概小村裡的人又是另一種想法,他們常常幻想著能走出這裡,到我來時的地方去。寡婦琴心的女兒輕風走出去了,全村人都覺得這是一種榮耀。他們嚮往另一種生活。

   大概這就是人世。我們兩手空空來到這世上,總想攥緊一些什麼,可實際上你還得兩手空空回去。回去?到哪兒去呢?寡婦琴心說,反正人肯定是有靈魂的,這是暗影說的。暗影是誰?是村裡的巫師。他捉過鬼,祛除過很多人的病。暗影已經一百零七歲了。暗影在我來之前對寡婦琴心說過,有一個人要來這裡,你等著。琴心問他,是什麼人。暗影說,一個男人。琴心又問,會怎麼樣,是凶是吉。暗影說,天機不可洩露。第三天,我就來到了這裡。琴心對我一直很好奇,她問我是幹什麼的。我說,現在什麼也不幹,只是還活著,但將死去。她見我在月光下看書稿,便問,你在幹什麼呢?我說,回憶。她便又問,你來我們這裡有什麼要幹的嗎?我說,沒有。她說,那你什麼時候走啊。我說,大概過幾天吧,我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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