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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她在門邊站了站,是進去呢?還是離開?

  站了好一會兒,她決定往裡走。

  樓裡很安靜,沒有聲響。

  剛才那個,不會是幻聽吧?

  帶著幾分驚惶,她顫悠悠喊道:"丁薇,是你嗎?你在不在?"但願是丁薇,別是其他什麼人才好。

  好似老天聽到她心裡的祈禱,果然從樓上飄來丁薇的應聲,"你……你是誰?"

  "我是秦郡。"她總算放下心來,跨進天井走道,抬頭看,樓上回廊扶手處,露出丁薇的腦袋,複雜的神色。

  "你怎麼進來的?"丁薇下了樓問道。

  "我有鑰匙,王姐給石玨的鑰匙。"她應道,有些歡喜,若有丁薇作陪,她今晚也會好過些了。

  "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丁薇的語氣裡可沒有歡迎的意思。

  "我……前幾天我托人寄封信給我,位址寫在這兒,可能這兩天信就到了,我在這裡住一晚,收到信就走。"

  "哦,是這樣嗎?"丁薇懷疑著,又換了個表情,"好吧,住吧,沒關係的。"話語裡頗有幾分主人家的口氣。

  秦郡聽劉離說過,石苑的繼承權將要轉到丁薇名下,她問:"丘律師回來了嗎?"

  "還沒有,他說後天回來。怎麼?"

  "我聽說你要繼承石苑。"

  "誰告訴你的?"

  "劉離。"

  "他真是多嘴。"丁薇罵道。

  秦郡有些不悅,說:"說就說唄,有什麼關係?"

  "是沒關係。"丁薇似乎不想把談話繼續下去,她說:"你坐了一天車,也累了,上樓休息吧。我出去一會兒。"她拿了支手電筒,走出門去。

  真是怪人呢,神出鬼沒的。秦郡嘀咕著,上了樓,把行李安置好。

  這時,天色已差不多全黑了,窗外,山巒樹冠,只剩下深灰影子,夜風吹過,不知哪兒傳來鈴鐺響聲。秦郡把頭探出窗外,仰頭看,高處傳來叮叮噹當的聲音,就是找不到鈴鐺的所在。

  也許是屋簷的風鈴吧?她沒在意。

  肚子餓得咕咕叫,還好事先準備了碗面,她到廚房燒了些水,泡面吃。

  此刻,天幕已黑,丁薇仍未歸來。

  她上哪去了?今晚還回不回來?

  秦郡心下自問著,一個人待在這古舊的小樓裡,難免有些惶恐。

  坐在客廳裡看電視。手機鈴聲響,是老耿的來電。他剛從鎮上回來,半路碰到郵差,因是熟人就聊了幾句。郵差跟他說起一件怪事,有一封寄到石苑的信,寫的是秦郡的名字,而那名郵差負責為村裡送信近十年,對附近一帶的人家都十分瞭解,竟沒聽說石苑裡還住著個叫做秦郡的人,他登門拜訪了好幾次,都沒人在家,郵差便向老耿打聽情況,不知是否真有秦郡其人。

  "那是我的信。"秦郡說道,本想請老耿幫她轉告郵差,明天送信來,她在家裡等著,但她心急如焚,等不到明天,巴不得馬上就能看到那封信,她忙又請老耿替她收下信,自己立即到石溪村去拿。

  掛了電話,秦郡找了支大號電筒,急匆匆出了石苑,朝石溪村跑去。一心想著快些看到信,她一路狂奔,不足十分鐘便沖到山腳下。遙遙看見村口的路燈,聽到狗叫聲,她這才鬆懈下來,慢慢停住腳,體力不支,伏倒在樹幹上大口喘息。

  喉嚨裡好似塞了塊海綿,又鹹又濕,伴隨著劇烈的咳嗽,淚水湧出眼眶,她心裡翻江倒海,悲喜交加。那麼長久的期盼,尋親的道路總算又前進了一步,最後,她到底能不能找到妹妹呢?找到之後,那個頑劣的妹妹,又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她?

  懷著複雜的心情,她從老耿手裡接過信。

  "怎麼把信寄到這裡?"老耿問。

  "哦,我剛從學校畢業,還沒來得及到單位報到,沒有通信地址,所以讓他們把信寄到這裡。我也想不到,石苑會發生這麼多的事。"她說著,想起了石玨,心如刀絞。

  "這事,唉……"老耿歎道,"石苑的風水壞掉了的,我早就說過……"

  "太晚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聊吧。"秦郡忙打斷他的話,她當然知道老耿想要說什麼,只怕給他這麼一說,她再沒勇氣回石苑了。

  "好吧,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老耿叮囑道。

  "哦。"她應著,頭也不回地往村口走去。

  信在手中,有些厚。她慌亂地走著,胸中湧起一股衝動,很想把信拆了,查看裡邊的內容。等待的每一分鐘都是煎熬,她想知道妹妹的消息。

  村口,枯黃的竹籬笆,把田地與道路分隔開。三岔道口,一條路通往上溪村,另一條指向圩鎮,路中央是一堆稻草垛,龐然大物,旁邊的木樁上吊著個燈泡,隨風搖晃。

  秦郡走到燈柱下,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說丁薇從石苑出來後,低著頭,兩手插兜,踏上了通往石溪村的路。

  此時,空山寂寥,零碎幾顆星光,散在蒼穹中,顯得那樣渺小微弱。

  村民大多收工回家,她步履輕快,並不擔心被人瞧見。其實,瞧見又怎樣,有幾人能認出她就是十多年前那個石溪村臭名昭著的小偷顧紫?她已從半大的野孩子長成了性感女郎。更何況此次回來,她刻意化妝改名更換了身份,除了養父,恐怕沒人再能認出她來。

  攜款私逃的事並非她的意願,那時剛認識劉離,被愛情沖昏了頭,經不起他巧舌如簧的鼓動,懷著對新生活的期盼,跟了他出來。誰知道,他竟會是個騙子。

  她心中一慟,沒有人是靠得住的,唯有自己。這是無數次受騙上當換來的教訓。

  她曾發誓,不混出個名堂,絕不再回石溪村。她也曾想努力上進,可那個衣冠禽獸的養父玷污了她的夢想。無恥地侵佔了她的身體後,還想用錢來堵住她的口。

  紙包不住火,養母發現保險櫃少了錢,慌忙報警,他見事情敗露,又謊稱錢是她偷的,為了平息風波,把她送到了寄宿學校。

  畢業後,她找了份工作,本以為從此可以過上正常的生活,沒想到養父離婚後,養父又找上門來糾纏,還到處散佈她的過往劣跡。她不能否認,因為他說的都是事實,終身的污點,無法抹去;她不能爭辯,因為養父是大名鼎鼎的慈善家,而她,只是個偷竊癖患者,誰會相信她?

  受不了眾人帶刺的目光,她又回到養父身邊。她累了,不想再做無謂的抗爭。她想過要逃開,可不知要逃到什麼地方去,小偷的惡名刻進了她的骨髓,這不乾淨的身體,令她自慚形穢。她不敢想像,將來會碰上一個好男人,不嫌棄她的過往,愛她,願與她白頭偕老。

  自甘沉淪,她揮霍青春,紙醉金迷,直到遇上劉離,山盟海誓,他承諾要給她一個幸福的未來。

  丁薇雙手抱肘,加快了步伐,隱進村邊樹林裡。

  幾個孩童經過,吵吵嚷嚷,趕著回家吃晚飯。丁薇等他們走過,這才從樹林裡出來,滿眼羡慕。她也曾有過一個家呢,她想起了姐姐顧橙,心裡倍感淒涼。

  有風吹過,竹葉碰撞,發出窸窣之聲。有點冷,她更抱緊了雙臂,縮著身子,往老宅走去。

  外出闖蕩十幾年,她自信已磨煉出一副鐵石心腸,足以應對任何局面,卻不想,目睹老宅的瞬間,一股情感,突襲而來,刺痛了她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在這殘敗的老房子裡,她恍惚聞到了家的氣息,胸中翻騰起一陣酸楚,她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那老房子已經塌了,只剩大半截牆壁,立在荒草裡。

  走進去。骯髒的泥土,荒草叢生,屋裡只餘幾片爛瓦,些許斷木及垃圾。當初拿殘羹剩飯施捨她的鄰人,瓜分了這屋裡所有的值錢物品,包括牆上掛東西用的釘子。

  後面的門框仍在,突兀豎立著,已被白蟻蛀得千瘡百孔。"姐,我明年一定比你高。""明年,明年我也會長高了。"幼時的聲音回蕩在耳畔,丁薇身體一顫,又想起了姐姐。她摩挲著門框,試圖尋找當年刻下的高度標記,然而,找來找去,遍尋不著。那門框上佈滿了洞穴,蛀蟲已吞噬掉所有的過往痕跡。

  她不甘心,把一雙手在門框上來回摳著,莫名煩躁起來。

  怎麼就找不到?怎麼就找不到?她越想越發狂起來。指尖亂挖,她要挖出那童年時有而現已缺失的,她渴望已久卻永遠失去的親情愛意,她想要,她就要得到。她漸要失控了。

  她也知道每每情緒低落,或是惶恐不安的時候,那可惡的病症就會發作,她極力壓抑自己的情緒,不要再去管那該死的門框,看也不要看一眼。

  胸中憋著一股無名火,她在屋裡急旋亂走。滿地是縱橫的樹影,仿佛柵欄囚牢,圍困著她。她蹙眉握拳,極想找個出口,把那鬱悶之氣發洩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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