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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他頓生一種念頭,就讓這些資料擺在茶几上,看看你劉興桐有何表現!也讓你驚心動魄一回。

  他想想還是把這些東西收進書架裡去。現在,還不是去討論這些的時候。

  杜林回想這20年間,他幾乎沒有和劉興桐有過如此隆重的會晤。兩個老同學,要通過辦公室主任的隆重安排,以這樣的方式,各自懷著微妙的心情,開始一番虛情假意的周旋。杜林思忖了一會兒,他差點就想拿起電話,找個托詞,委婉地向辦公室主任說改日再說。他正在猶豫之間,有人敲門。

  他照例抖了抖長衫,雙手把長髮往腦後一掖,又摸順了一把鬍子,然後走去開門。自從穿長衫,蓄長髮長須之後,很自然地便有了這些動作,也便活得像電影裡看到的那些五四時代的先生們一樣。至少是在形式生活裡,心理也自然起了一些變化,這是他的一悟。他對學生們談起這種微妙的心得,讓他們也去悟一悟其中奧妙。

  此刻,他更平添了一種坦然與自得,以迎接20年來的人生第一次,說起來可悲也很不幸的第一次。人啊人,你,你們為什麼是這樣?這其中的微妙與深奧之處,非他們兩人之外所難以理喻的。

  他打開門,不是劉興桐,而是區惠琴。杜林便顯得有些意外。心想,社區你來得真不是時候。他連忙請社區進屋裡坐。

  已經是初冬了,這幾天,寒流南下,天氣驟冷,區惠琴的臉凍得紅通通的,兩隻手不停地在嘴邊搓著吹氣。

  「哎呀!杜先生你屋子裡比外面更冷。」杜林便苦笑著:「這都是沒有師母保駕的原因,看來,真的應該聽你的奉勸,隨便到那裡去迎娶一個。」

  「此話怎講?難道屋子冷和師母有什麼關係?」區惠琴想老師又在找什麼樂子,窮開心,自輕自賤什麼。

  杜林一本正經:「你看看這屋子,面北向西,東南的好風水全給山牆封死,是冬天北風吹,夏天烈日照啊!這就是杜先生20年間的寫照。」

  區惠琴這才細細地打量起屋子的走向佈局,這是一座老式的樓齡很長的樓房,一梯四門,杜林的房子正好在西北角上,兩面是山牆,另兩面各是西北向。杜林因為單身,按副教授的級別和工齡,他就只能是這二房一廳,連位置走向都別無選擇。「這輩子就這樣住下去了。」杜林仰天大笑。他雖然是個落拓不羈的人物,但想到這些生活瑣事時,有時也不能免俗。

  「晚景淒涼啊!社區,你可得吸引乃師的教訓,早早成家,立業其次,有家乃大啊!」杜林半真半假,半是自嘲半是調侃。

  區惠琴卻當真了,她馬上便有些淒然。她很少注意導師這方面的情狀,總覺得杜林是天底下最好的導師,他總是把心中體會和學問積累無私地呈現給學生,甚至是偶有學術發現,也非常通達地及時灌輸給學生。從無藏掖。倒是他們這些做學生的,很少去關心老師的生活以至於私人情感。

  老師說晚景淒涼,這可不全是玩笑。已經50見外了,再這樣拖下去三五年,不就奔60要退休了嗎?她一時也找不出也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此刻說那些話毫無用處,反而有點虛情假意之嫌。杜林也發覺自己有些不妥,一時情急,竟然當著學生說起這些悲涼消極令人不快的話題。他馬上開解了自己的情緒,對區惠琴說:「是喝水呢還是喝茶,抑或是酒?」

  「我自己來吧老師,你別忙乎!」區惠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域中。她有一種反省,跟著杜林兩年半了,還有半年就畢業。回憶這兩年的日子,她深感這是她生命中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間。學問就不去說它,通過杜林啟迪的才是最重要的。她剛考進來時,非常功利,無非就是想改變一個鄉村中學語文教師的現狀,把考研當作一塊敲門磚。她並不諱言這一點,這是她和麥地共同進退的一種方式。考進來之後,她本以為萬事大吉,開始時是三天兩頭往東莞跑,沒多少時間在學校,也讀不進去多少東西。杜林把她叫來,就在學校的馬路邊,嚴詞訓示,幾乎要她退學。她記得那一次,她真正地體會到一個老師的嚴苛,一個男人的兇惡,同時又是一個父親的苦心,事後又驚喜于一個諍友的摯愛。她是個將近30歲的女人,不是小學生,她懂得杜林老師的所有訓示,都與他個人功利無關。她在馬路上無地自容,不斷有同學和老師從身旁經過,以詫異的目光看著她和杜林。她淚流滿面,羞愧難當。她自知理虧,但她又在心裡咒駡這個不諳人情的小老頭,這個落拓不羈,自以為是的怪老師。她當時真下決心退學了。原因為她無法忍受這位不近情理、毫不通融的老師的奚落和批評。杜林發洩完後,連一句勸慰的話也沒說,扭頭拂袖而去。把她一個人扔在空落落的馬路邊。

  她哭訴給麥地聽,麥地拍案叫絕,說:「你區惠琴三生有幸了。現在還有多少老師是如此耿直,如此耽於學問!你退學可以,你等著後悔終生吧!我明年就去考杜教授的研究生。你回鄉下教書吧!」

  區惠琴還是不能接受,她擔心自己不能令杜林滿意。當初她考上研究生,也是十分勉強的。那一年,杜林拒收了幾個已經入圍但面試不合格的學生,而面試也主要是看杜林的意見。區惠琴是面試中勉強通過的,杜林也沒有投她一票。她知道自己最終能被杜林接納,在杜林這裡,已經是一種妥協了。

  做杜林的學生太苦了,簡直被杜林訓練成一隻書蟲。三四天讀完一本書,五六天一個小課題。當代文學還要從晚清讀起,每讀必要求筆記,他親自批閱她的筆記。凡與外語課衝突的時間,他一概不予通融:「你自己再找時間補課吧!我招的是中國文學研究生,不是招外語研究生。笑話得很!3年碩士,竟要化兩年時間去讀外語。你自己看著辦吧!到時可是要看論文的,要讓別的評委通得過的論文。」他簡直毫無道理,固執得令人難以接受,於是區惠琴只能沒日沒夜地去補習英語。

  最苦的兩年半終於過去了,年紀輕輕便讀出幾根白髮,區惠琴回顧自己這兩年多的時間,才明白杜林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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