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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舒小節一點都不想和她講下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包袱一拿,咚咚咚地下了樓,飛也似的往院子外面跑去。到院子門口,只一腳就把門踢開,沖了出去。

  吳侗踏上龍溪鎮第一塊青石板的時候,那冷硬的青石板帶給他的不是生冷、堅硬的感覺,而是溫馨與祥和的感覺。他的職業決定了他不得不與屍體打交道。屍體是死人,而每一次的活路,短則十天半月,多則四五十天。這麼長的時間裡,不能走大路,不能見生人,更不能在大天白日下堂堂正正地走,而要像一個賊一樣地偷偷摸摸地走,還得像啞巴一樣不說話,孤寂而苦悶,無聊又乏味。

  並非恐怖,而是勞累,寂寞,孤獨,寒冷。他厭倦了他的職業,他早就不想幹了。

  但是,這是由不得他的。他出生在趕屍世家,這就註定了他的一生都將重複著他的爺爺和他的爹爹的路。

  不是爹爹不好,爹爹也沒有辦法,這一點,他很理解爹爹。爹爹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他把所有的愛都全部傾倒給了他。爹爹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在吳侗的心裡,也在為爹爹叫屈。做趕屍匠必定要失去許多許多,其中,就註定了一生將和女人無緣,爹爹就沒有女人。

  趕屍匠是不能有女人的。

  吳侗在為爹爹叫屈的同時,也為自己叫屈。

  他曾不止一次地問爹爹,他的媽媽是誰,現在在哪裡,她是不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爹爹都沉悶不言,只顧默默地抽著葉子煙,任那濃濃的煙霧一團一團地把他的腦袋包裹起來。

  爹爹時常以沉默來對付他,他也明白,爹爹一定有他的難言之處。幾次之後,他再也不問爹爹了,他知道那不僅是徒勞的,也會讓爹爹為難。他不問了,並不意味著心裡的結就解開了。在家裡沒有人說話時,他就和屍體說話。而這次,居然差點兒讓屍體詐屍了,他也多少清醒了一點。屍體,到底還是屍體,是不能夠和人的心靈相通的。

  吳侗雖然和爹爹沒有話說,但體諒爹爹的難處,內心裡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著他的爹。每次外出回家,他都要給爹爹帶一籠爹爹最愛吃的燈芯糕。

  這次回家,他就拐了一個彎,來到了龍溪鎮。因為,爹爹最喜歡吃金名糕點店做的燈芯糕了。

  吳侗對糕點沒有多大的興趣,但他喜歡到金名糕點店去給爹爹買燈芯糕。老闆很客氣,更重要的是,老闆娘爽朗、大方,對他格外有一種母性般的關懷。

  每次到那裡買糕點,老闆娘都會伸出她的圓潤溫婉的手,習慣性地多給他一塊。邊給他包紮糕點邊說:"多孝順的孩子啊,我要是有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這時,吳侗就在心裡說:"那我就給你做兒子吧。"

  他只是在心裡說,而不敢講出來。

  一來二去,他們便很熟悉了。有時,他返家的路線並不經過龍溪鎮,其他鎮上也一樣地有各式各樣的糕點賣,但他還心甘情願地跑蠻遠的路,去買她家的糕點。天黑了,就到鎮上的客棧歇一夜。花的冤枉錢,他一點也不覺得心疼。

  時間長了,晚上他出了客棧,就到糕點店去和老闆娘扯白話,拉家常。那個時候,是他感覺到最幸福的時候。他不叫她老闆娘了,改口叫她"姚娘娘"。那一次,連她的姓氏也不叫了,直接叫"娘娘"。鄧老闆一吃了夜飯,就到茶館喝茶去了,雷打不動。她的女兒,叫香草,和她的小姐妹們野天野地地去玩。屋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了。

  煤油燈的燈光黃黃的,暗暗的,把他和她兩個人,籠罩在同一團光暈裡,讓他神昏目眩,恍惚間,自己就真的是她的兒子,而她就是他的娘了。

  他張了張口,想講什麼,而又什麼都不敢講出來。

  姚七姐笑了,說:"你看你那個鬼樣子,哪像個男子漢嘛。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樣子,想講哪樣就講哪樣,想做哪樣就做了再說。"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一下頭,說:"娘娘,我不想叫你娘娘了。"

  她感到奇怪,問道:"又叫回去了是不?莫非叫'老闆娘'還好聽點?"

  他搖了搖頭,說:"你好像我的娘,我……想叫你娘。"

  姚七姐一愣,便哈哈地笑了起來,說:"乖崽,你就做我的崽吧。"

  吳侗看她那麼大笑,以為是在取笑他,不禁有些生氣了,說:"我講的是真的啊。"

  姚七姐停止了笑,說:"我講的也是真的啊。"

  他說:"那我真的叫你娘了。"

  姚七姐說:"莫講蒸的,煮的也行啊。"

  吳侗的兩隻手沁出了很多汗水,他不自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嘴巴也哆嗦得厲害,明明一點都不冷,而身上竟然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他的喉嚨有些發啞,嘴唇輕輕開啟,發出了那個他做夢都想發出的聲音:"娘……"

  姚七姐響亮地應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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