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時尚閱讀 > 歸去來兮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說出來也許沒人相信。在一起工作這麼久,只聽他念叨有個寶貝女兒,至於長什麼樣,在哪所大學上學,我們一無所知,更不用說住宿和電話號碼。這個姚老師啊,心氣高著呢。他混我們中間是忍什麼來著?忍辱負重……對,這個比喻用在他身上,再貼切不過。"老餘不斷搖頭歎息。

  "我剛從他居住的旅館處來,那邊同樣沒有他的消息。"彭程打斷他,道。

  "是,我早聯繫過了。"他點頭,一臉憂慮,道:"姚老師是個很講信用的人,平時晚來一點,會千方百計打電話找我說明情況。唉,紐約這城市亂著哪,每天有人失蹤。我有個很不祥的預感……"他說到這裡,極受驚嚇地張大嘴,呆呆看著彭程,思維就此中斷。

  彭程的心也像受到一記猛烈撞擊,胸口發悶,空氣霎時凝固起來。

  "他……"彭程乾咳兩聲,振作精神,問:"在這之前,你們發現他有什麼異常、不對勁的地方嗎?"

  "要說異常......"他不自然地抬起一隻手,搓搓下巴,皺眉思索道:"大概一個多個月前,我發現他不再帶剩飯剩菜。他終於跟我們一塊在廚房吃飯了。但胃口很差,吃不下東西,還常送錯外賣,丟了魂似的。問他原因,十拳打不出一個悶屁。嗯……他跟小張比較熟一點。"說到這裡,一拍腦門,幡然醒悟道:"忘了把小張叫來,他們一老一少平時還能對上幾句。小張,小張,快過來一下。"熱心的老餘立刻扭過脖頸,朝正在鍋邊炒菜的小夥子叫。小張關掉煤氣,兩手在圍裙上用力擦了擦,帶一身油煙味,跑過來,問:"什麼事?"

  "快,好好想想,姚老師失蹤前都對你說了什麼?"

  小張用手搔了搔頭皮,似乎還沒從炙熱的油煙中醒過神,一臉茫然失措:"姚……姚老師?"

  "是啊,平時你不總愛跟姚老師坐一起吃飯?他有沒有跟你訴過苦、抱怨什麼的?"老余竭力提醒開導小張。小張終於理清思緒,回答:"有,他說,他這一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應該同意女兒來美國,還勸我早點回國。"

  辭別老余和小張,彭程一路走一路思索。姚世望每月和女兒團聚一次,這個團聚,對他意義非凡,一定不在旅館。不然,老闆不會不知道老姚還有個女兒。父女倆既然不在旅館見面,又能去哪裡呢?

  他盯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出神,人們似乎都有伴:或相擁而行,或侃侃而談,或揮手道別。一對年齡相仿的中年男人站在一家川菜館門口,久久握住對方的手不放,一再重複今後要多聯繫。

  老姚在法拉盛也許還有其他朋友?老姚為不讓女兒操心,每次聚會借住朋友處,好讓女兒相信,他生活得很好。

  這個假設很快從職業介紹所得到證實。姚世望的申請表上,清楚地填寫著另一位連絡人的名字,他叫叢敘,是活躍在法拉盛的華人歌唱家。

  彭程盯著叢敘的電話號碼,心跳加劇。謎底要揭穿了。奔波整整一個上午,這不是他渴望的結果嗎?他的手酸軟無力,忽然生出一種逃避的欲望:誰知道叢敘會告訴他什麼?萬一……彭程的眼前又閃過老餘極受驚嚇的樣子,他本能地預感到這個客戶凶多吉少。

  他的預感沒有錯。

  叢敘在電話中用十分沉重的聲音告訴他:姚世望已於三個星期前出車禍去世。他惟一的女兒姚盈住在格林尼治村。

  第十二章

  叢敘的眼睛平和安詳,充滿智慧。多年修身養性,使他感悟到天地間的至道在於平淡而自然的東西。有了這份平常心態,十幾年來,他兢兢業業工作在法拉盛,從組織各場大小文藝演出,到培養學生,哪裡需要他去哪裡,不計報酬,不計名利。出國這麼多年,他仍和夫人住在設備簡陋的老年公寓。

  姚世望兩年前提出每個月借公寓一天,用來和女兒團聚。開始他不同意,覺得違背常情,自己的女兒還有什麼好欺瞞的?再則,貧窮並不可恥。佛家常說:"對名利的欲望太過熾熱,會踏入火坑,過度沉淪在貪嗔愛戀裡會掉入苦海。"

  姚世望是在女兒出國後,前來探親的。一來即投入打工洪流。為給女兒賺學費,他起早貪黑,身兼數職,一天工作至少十五小時。叢敘看在眼裡,憂在心上,不止一次對老伴歎息:"這個老姚,活生生一個高老頭。牽掛太多,陷得太深。我看他苦海無邊啊。"

  被預言將苦海無邊的老姚突然撒手西去,叢敘震驚、惋惜、傷感,卻似在意料之中。他當即承擔起開導姚盈的重任。

  姚盈病得很厲害。她住在一間價格昂貴的單人病房,不吃不喝,只靠輸液維持生命。那張閃耀青春光澤的臉,已籠罩在死神的陰影裡。病床前,一位大約二十歲左右的女孩陪伴左右。女孩臉色憔悴,看上去不比病人更健康。

  以前,只見過父女倆合影。照片上,女孩穿一條連衣裙,依偎在父親懷裡,溫柔地笑著,臉頰上兩個淺淺的小酒窩,一雙美麗的鳳眼嫵媚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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