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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你不覺得我們當初分得莫名其妙嗎?我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我們有什麼必要走到這一步,當時明明我就沒打算……」程少臣說到一半,似乎也被她疲累的狀態感染,漸漸地停下來。

  「我們當年從相識到結婚都是莫名其妙的,後來的那種結果,倒也可以算負負得正。」

  程少臣被她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她,眼瞳深不見底。沈安若突然就生出怯意,幾乎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要去弄宵夜,你想吃什麼?」她都忘記了她為了跟程少臣賭氣,只要他來她就根本不下廚房,如果在家裡吃一律叫外賣。

  「什麼都可以。」過了好幾秒鐘,她身後才傳來程少臣悶悶的聲音。

  冰箱裡東西不多,沈安若只簡單地煮了番茄雞蛋面,其實也麻煩,熱鍋爆炒最後加水下掛麵,煮得非常爛,快做好的時候意識到,這是他最愛吃的口味。如果換作她自己吃,只用速食泡面就可以應付。泡面是程少臣最討厭的垃圾食品之一,以前她都沒法當著他的面吃。莫非她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很過分所以想補償?她努力排斥這個念頭。

  將面端出來時,程少臣已經坐在餐桌邊。他小口小口地吃,一貫的斯文,但也吃出一頭的汗,沈安若隔著餐桌沉默地給他遞紙巾。這場景有些久違,連她自己都恍惚。

  後來她去洗碗,擦乾手出來時,見程少臣還坐在餐桌前,看向她的方向,不知坐在那裡看了多久。沈安若立在廚房門口,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四目相對,有些像在對峙,但表情淡然,氣氛很微妙。

  時間一秒秒地流過,程少臣終於打破沉默,靜靜地說:「一個人的時候才發覺,原來根本記不清分手的原因,卻只記得你系著圍裙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所有的飯菜都沒有你做的那種味道,還有……」他似乎在思索,很顯然他非常不擅長這樣講話,停了很久又開口,「有些東西一旦形成習慣,想要改掉就非常的難。有時從很熟悉的場景中醒來,竟然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沒有什麼習慣是改不掉的,如果你想改。」沈安若淡淡地說,「我也常常記得這社區裡那位保潔工王大媽清掃樓梯的樣子,去年年底她得病過世了,我難過了好幾天。」

  程少臣盯著餐桌上的一隻銅燭臺看得出神,那是一群小天使的造型。

  「你說得對,沒有習慣改不掉,可能只是不想改,怕等習慣了改變,就真的什麼都忘記了。」他歎氣。

  沈安若知道這樣的對話讓他累。很奇怪,她就是知道。

  「也許是不甘心吧,不甘心你完美的人生出現瑕疵。你一向比我清醒又聰明,所以我們究竟怎樣分開的,你當然比我更清楚。你這人大概一生中都沒遭遇過什麼挫敗,而這一樁你覺得順理成章不需要耗費什麼心力的婚姻,卻恰恰失敗得很有損你的格調,令你希望能夠修補,以免再過很多年後回頭看時會覺得遺憾。」

  程少臣注視著她的眼睛,眼神幽深:「你一定要用這種方式解讀我的動機嗎?」

  沈安若張了張嘴想說話,又閉上,室內又是一片沉默。她知道既然他的話她沒答,那麼他就決不會主動再說下一句,所以即使艱難,沈安若還是再度開口:「程少臣,你對我一向都很好,從過去到現在,或許還包括將來,我一直都知道。就像我從不排斥與你在一起,這你也知道。但是你難道不覺得,相處與婚姻,其實根本就是兩回事?男人與女人只有到了不得不改變的時候,才會選擇分手或者結婚。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有什麼必要改變呢?」

  程少臣的話很慢,似乎每個字都在嘴裡咀嚼一番:「我記得有人說,婚姻是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誠意與承諾。」

  「關於這兩樣東西,你很久以前就給過我了。」

  程少臣這次真的無言以對了。

  過了半晌,沈安若又開口。她一直站在離程少臣一米之外的距離,那樣的距離他伸手夠不到,又站得比他高,令她覺得安全。

  「程少臣,我從小就喜歡收集彩繪的木頭玩偶,那時候我收集了很多,可以擺滿一面牆的格子架,應有盡有。後來我弄丟了一組木頭小貓其中的一隻。其實那不是最貴最漂亮的,也不是我最喜歡的,可我就是念念不忘,即使我還有其他的那麼多,甚至後來我又收集了更多的木頭小貓,但我就是放不下,總覺得缺少了那一隻,我的收藏再也不完整,我的快樂也打折扣。我牽掛了很久,後來我們家重新裝修,收拾房子時,我終於找到它了。」

  程少臣看著她,對於她突然開始講故事,眼睛裡困惑又了然。

  「你不想問問我,現在它們哪兒去了嗎?」

  他不說話,於是沈安若自己說下去:「後來我對收藏木頭玩偶不再感興趣了,就把它們全都送給了我的鄰居小姑娘,包括那一隻我找了很多年的小木貓。你看,一旦我找回了我曾經怎麼也放不下的東西,它就跟其他東西再也沒什麼兩樣了。」

  深夜萬籟俱寂,空氣一時都有些凝固。沈安若也覺得累,他們好像從來沒有在一起說過這樣多的話,現在彼此應該都後悔得想快快退場了。與其把一切糾結攤到表面來,倒不如吵吵鬧鬧地粉飾太平,混一天算一天。

  沈安若看著他的眼睛,不再說話。程少臣也看她,然後出乎意料地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沈安若,你還是繼續彆扭地跟我找碴吧。你突然好聲好氣地跟我說話講故事,我都沒法適應。」他的聲音恢復成平時的冷冷清清。

  「我也不適應你突然變得一本正經。」

  因為這場毫無建樹的失敗的交流,後來他們好幾天都不講話,因為沒有人願意開頭。他倆一直有語言交流障礙,從來就不能夠討論正經事。所幸除了語言,還有別的交流方式,比如身體。四肢糾纏,汗水淋漓,喘息平復後,一小時前還在僵持的關係總會緩解許多。

  以前程少臣就在私下裡逗她,說床是她彆扭程度最輕的場所。沈安若也很不情願地承認,這真是他們交流障礙最少的方式。因為此時此刻他通常專注而積極,不再隱藏情緒,而她也變得簡單又直接。如果程少臣令她難堪又不舒服,她就抓他咬他讓他也疼,但是如果他溫存體貼,那麼她也樂得柔軟順從如小白兔。

  其實因為那一晚的對話沈安若自己很心虛,畢竟程少臣真心實意地求婚,而她存心把局面給攪黃了,所以她連續幾天都姿態柔順,但程少臣並不領情,倒常常給她臉色瞧。

  男人們果然寵不得讓不得,給一點陽光他們就燦爛。沈安若越發覺得自己的抗拒雖然很不識好歹,但是完全是正確選擇。她連那一點心虛的感覺都索性棄了。

  比如這一晚,程少臣又在全神貫注地看他的圖紙,大幅圖紙攤滿了沙發前的矮幾。沈安若在廚房裡將西瓜瓤一勺勺挖出來榨成汁,探出頭來問:「西瓜汁你要冰的還是不冰的?」

  半晌也沒有動靜。她再問一句還是無應答,於是只好又問:「那你要葡萄汁嗎?」雖然葡萄汁比較難榨,如果他真要她會很費勁。結果仍是沒有聲響。

  沈安若終於一肚子火氣地走到他身邊,推了他的後腦勺一下:「喂!」

  這次程少臣有回應了:「別碰我的頭。」他很討厭別人動他的頭以及頭髮。

  「耍什麼大牌啊,心胸狹窄的小氣鬼。」

  「被拒絕的又不是你,你當然可以裝大度。」程少臣頭都不抬,繼續研究圖紙。

  沈安若切一聲:「你可真委屈啊,好像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遭過拒絕似的。」

  「被拒當然是有的。但被一個人接二連三地拒這麼多次,你還想讓我興奮地笑啊?」

  「你若不平衡,也拒絕我好了。」

  「做你自己的事去,別搗亂我,怎麼這麼無聊。」

  「你到底喝西瓜汁還是葡萄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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