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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你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嗎?四個周了。」

  「不可能!」沈安若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的。

  「不會錯。」年長的女醫生有點不滿地看著她,「你動作不要那麼激烈,注意點。」

  「我一直在吃那種藥,不是說……」沈安若喃喃地說,覺得後背和額頭噌地出了一層冷汗。她的例假一向都是晚幾天才來,所以她並沒在意。

  「那個畢竟不是避孕藥,只是有那種效果而已。再說從來就沒有百分之百的避孕方法,除非你們不做。」醫生是熟人介紹,跟她也算熟了,說話很隨意,「還有,你最近內分泌紊亂很嚴重,精神狀態也不好,出現這種情況也難免。」

  看她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醫生放柔了聲音:「你擔心那些藥對胎兒不好?那藥不要緊。前陣子不是一直想要孩子的嗎?這是好事啊。」

  「我覺得……沒有準備好。」

  「父母與孩子的緣分,有時也跟這世間男女的緣分一樣,越強求越得不來,反而常在無意中開花結果。」醫生以過來人的姿態勸她,「別想太多,沒事的,現在年輕人就是太小心翼翼,其實喝過點酒什麼的,都無大礙。雖然準備充分最好,但既然來了,就是與你們有緣,不妨順其自然吧。」

  「我是否可以不要這個孩子?」

  「唉,我該說的都說了。如果你堅持,也隨便你,回家跟你丈夫商量商量。」大約見多了她這樣不在狀態的准媽媽,醫生也無奈,直搖頭,「不過如果你打算留著它,就小心一點。你太瘦,體質和精神都不太好,這樣容易自然流產。」

  沈安若恍恍惚惚去停車場,覺得大腦白茫茫一片。已是快到冬天,陽光有點冷,但她還是覺得太強烈,刺得她暈眩。沈安若在車裡坐了一會兒,覺得全身無力,聯手都有點抖。她趴在方向盤上等著暈眩感過去,感到有人在敲車窗。原來是保安,見到她後鬆口氣:「我還以為……女士,您不要緊吧?」他神色帶著幾分憐憫地離開,沈安若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流淚。醫院這種地方,生離死別天天上演,眼淚比新鮮的空氣更廉價,誰也見怪不怪。

  她的淚水少,從記事起,哭的次數用兩隻手都數得過,看書看電影,再虐的情節也不哭。但如今,她只覺得生活如此可笑,好像真的有冥冥神跡,每天用手指隨意操縱著,輕率地一指,那個角落便會上演惡俗的肥皂劇情節。這一次,恰好落到她身上。

  她決定去做手術。她已經那麼恐嬰,而這個胎兒,來得太意外,藥物,酒精,抑鬱,狂躁,嫉妒,憤怒,恐懼……與它聯繫在一起的,沒有一個美好的字眼,她不確定因為這些因素而到來的孩子能夠健康與幸福,她也沒有勇氣去面對。讓這個意外事件的意外後果,無聲無息地消失掉好了。這樣的後果她獨自便能夠承擔,沒有別人會知道,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她去醫院的時候,連賀秋雁都沒告訴。看護已經請好,外地人,在本市沒有親友,此刻正陪著她。沈安若坐在候診室外,全身都微微地抖。她經歷過許多的等待,但沒有一次等待令她像今天這樣的緊張與不安,連手心都在冒汗,緊緊地握著,指甲掐進手心裡,生生地痛,覺得這樣仿佛可以得到些許的力量。終於喊到她的號,沈安若猛地站起來,突然就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被看護及時地扶住才沒摔倒。

  醫生測過心跳,量過血壓,觀察了她一陣子:「是緊張還是捨不得?今天別做了。這個樣子,若是做了怕是要出事啊。回去休養幾天,沒改主意的話,下周再來。」順手在已經交費的單子上重新填了日期。

  沈安若銷了假,又回去上班。離新約定的手術時間越來越近時,她又開始緊張,睡眠品質更差。其實她一直害怕的是程少臣知道,他在歐洲生活過幾年,受那邊法制影響,對墮胎行為深惡痛絕,認定是罪行的一種。若他知道,那麼她絕不可能有機會去流掉這個孩子,但是如今的她,體力也好,精力也好,她不認為自己有勇氣與力量來留住它。留下又如何?讓它一生下來就成為單親兒,或者為了它,讓兩個人勉強地扭在一起,尷尬一生。這樣的例子太多了,對誰都不公平。何況,它本來就是另一種罪惡的衍生物。很多次,她拿起電話,將他的手機號碼撥到最後一位,終於又放下。

  很多的事情都太出乎意外,她沒有想到在發生了那件事後,會在這樣的場合裡見到程少臣。她正在開會,輪到她發言,靜了音的手機一直在閃,拒聽了兩次,仍然固執地再撥入。竟然是公公病危,程少臣的司機已經在公司門口等著她,而程少臣並不在車上。

  只用了平時三分之二的時間就趕到W市,但仍是遲了,她見到的,是公公已經覆了壽蓋被的遺體。靈堂裡哭聲一片,分不清真情與假意。有人上前給她系上黑色的孝帶,婆婆倒在靜雅的懷裡哭到幾度昏厥,靜雅的眼睛紅腫,程少卿眼睛也微紅,輕輕拍她的肩:「爸臨終前提起你。」

  她並不知道公公的心臟病那麼嚴重,兩周前她還見過他,當時他朝她慈愛地笑,讓她儘早給他再添一孫。那時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有孕,只是想到她的離婚打算,心底慚愧又不安,思及與這位對她從第一面就和善至今的老人的緣分即將到頭,還暗自歎息過,竟沒想到,那會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她覺得胸口悶到不能透氣,眼底卻是乾澀無比,再抬頭,便與程少臣對視。那樣久沒有見面,如此的陌生,沒有表情,無話可講,仿佛初識。他的眼睛也是幹的,泛著血絲,臉色蒼白。程少卿說,程少臣剛從外地乘了飛機趕回來,已在彌留狀態的老爺子見到他的面,握住他的手,終於安心閉眼。

  兒女們按照習俗守靈,他們倆守到淩晨兩點多,少卿與靜雅來接替。已經是深冬,靈堂裡那樣冷,燭火通明,紙紮的童男童女牛鬼蛇神形容詭異,這樣的場景,依稀在夢裡出現過,總看不清躺在那裡的是誰,然後一身冷汗地醒來。程少臣半蹲著,低著頭燒紙,一張又一張,仿佛那是他在世間唯一可做的事。他的手有點抖,那整摞的紙,他怎樣也分不開,沈安若無聲地過去,替他一捆捆地劃開,逐一地遞過去。他伸手去接,不說話,然後繼續一張張地點燃。煙灰彌漫,氣味刺鼻,沈安若抑制住想吐的衝動。

  這樣的情景她從沒想到過。隱然地記得他們當初的相識那樣的巧合,仿佛天意冥冥,當時腦裡閃現著一部經典電影的名字,《四個婚禮與一個葬禮》,竟然這樣的應驗,他們在前三場婚禮上相遇,然後是自己的婚禮,再然後,竟然是這樣。有酸意直湧上她的喉嚨與眼底,但她已經哭不出來。程少臣向來挺得非常直的背與肩膀,此刻微微縮著,他在案臺上支著胳膊,將額頭抵在手上,閉了眼,看起來疲累不堪,完全沒有往日的神氣,而像弄丟了回家鑰匙的小孩子。

  她心中一慟,伸了手想去碰觸他一下,而他恰在此刻回頭,看著她,眼神木然,沒有生氣,透過她的身體,仿佛她是空氣。她張了張口,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將已經伸出一半的手悄然縮回。他們都住在離醫院最近的酒店裡,只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沈安若去洗了澡,心事重重,回到臥室時,見程少臣已經將自己裹進被子裡,在沙發上睡著,神色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陰影,很顯然已經很多天沒有睡好。他睡得不太安穩,仿佛時時被夢境干擾,沈安若記得以前他的睡眠品質一向都好到令自己嫉妒。

  葬禮儀式複雜而折騰,但終究還是有結束的時候。婆婆說:「少臣和安若回家吧,這裡有少卿與靜雅,不用擔心我。安若,好好照顧少臣,他這陣子累壞了。」蕭賢淑女士在哭得幾乎斷腸之後,終於恢復了以往的鎮定。其實安若在葬禮上也見到了晴姨,她站在最人群最遠的地方,一身黑,顯得越發的清瘦,與程少臣跟她一樣,沒有眼淚,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回程的車是程少臣的司機小陳開的。程少臣上了車就睡著,歪著頭,姿勢並不舒服。車裡很靜默,沈安若將空調溫度調得很高,一會兒便覺得非常的憋悶,但忍著沒有將車窗打開。她也幾乎整夜沒睡,又站了幾乎一整天,覺得疲累困倦,也昏昏地半睡半醒。車回到本城時,經過程少臣的公司,他低聲說一句:「我回公司有點事,讓小陳送你。」他竟然是在對她說話,從昨天到今天,他只對她說了這一句話。安若點點頭,在他推開車門要走時,突然出聲,她積攢了很多的力量,用了很大的勇氣才能將那句話說出口:「我有話對你說,我在家裡等你。」

  程少臣頓了一下,輕輕點下頭:「我很快就會回去。」

  車子一直開到她很久沒有回去的家。程少臣下了車後,小陳絮絮地跟她講了許多他的近況,原來他最近根本沒在本市,一直在外面,或者留在父親的身邊。她昏昏沉沉地聽著,覺得全身都十分的難受。終於到了家,她自己開車門下車,小陳說:「安若姐,你臉色不好看,我送你上樓。」

  「不用,我自己。你回去接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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