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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且說前塘的田地,因開發區要買來做廠區,引得村中喧嘩一片。先前,村幹部自作主張,以每畝一萬九千八的合約收了預付金,然後開始向每戶村民購買。那急著用錢的農民,早已支取了去;也有田地不甘心賣掉的,不收那錢;也有嫌那土地賣得太賤的,也不願就成交了。又,幾日後傳出村幹部從中漁利上百萬的錢,便有人寫了大字報,夜裡貼到街上去,又引得聲討喧嘩一片——此事便僵著,後又傳出,其他村中有田地賣到一畝十萬以上,更有那縣郊的,又賣到一畝八十萬的,這下村民更加不肯賤賣。種種是非,在村中拖了兩三年,終未解決,其中不外乎利益之爭,且不管它。卻說那安春,聽說有得錢領,早早下來領了去,又在村中呆了下來,困在常氏這裡吃喝。他在縣裡沒什麼事幹,又懶惰,被老婆孩子趕了下來,又在村中遊蕩,若哪裡能弄些錢來,便再上去。李福仁是不願去領那錢的,他是想不通農民如何能把土地換做錢的。常氏要他去領,他道:「這田地是年年有收成的,多少錢都能花光,把土地賣了,正經是敗家子,如何忍心做這種事。」

  常氏道:「你七老八十,鋤頭把都拿不住,還要這田地。原先要交公糧,加上水利費、教育費、民兵訓練費,七七八八的費,田租收來都不夠交,田地只能是個累贅,如今有人買了,豈不是一舉兩得。」李福仁歎道:「原先是我自己不能做——如今公糧也減免了,正是做田地的好時機,即便是我不能耕作,等細春他們將來邊務工邊務農,至少也有得糧食吃。你又不吃皇糧,只能是農民,做農民沒了田地,那就不是農民了。」那安春正想常氏去領了這錢,好讓自己借支些去,插嘴道:「將來誰還去耕作田地,土疙瘩裡能刨出錢來?簡直是笑話。將來這耕地做了工地,農民都去做工,比在土裡刨食要好得多,你白發愁什麼!」話不投機,李福仁便不再說,只找李兆壽傾訴去了。

  安春在村子裡住了些時日,不是在街上閒談,便是想著如何整錢,當下見李福仁走了,便對常氏道:「我爹是死腦筋,若不先去領這錢,讓人領光了,將來錢地兩空無處哭訴,農村的事是不講理,先來先吃。你不賣,將來那片地都是工廠,你能拿來種嗎!我看還是你代他去領了,省得後悔!」常氏道:「他固執得很,直把田地看得比兒子還親,我若偷偷領了,少不得他將來一頓臭駡!」安春道:「罵,他能罵到哪裡去,總比丟了這份錢要好。將來看著不領錢的人哭了,他自然會曉得道理的!」

  常氏聽了安春的話,便鐵了心,去大隊將錢領了回來。她信安春是見多識廣的,說的話有理,大凡跟安春有過交往的人,都曉得安春說話有連哄帶騙的習慣,惟獨常氏不覺察,人說,因她打心裡就不願承認安春是那樣的人,反而盲目了。常氏將錢偷偷領回,安春已經先支取了一半,說是給兒女們當學費去。常氏雖然有求必應,但還是說道:「你爹若曉得有這筆錢,該合計著做墓了,他如今人老了,倒是老念叨陰宅來著。」安春道:「不是還沒死嗎?死了自然有地方住。把錢拿來供兒女上大學,將來若靠上大學發了財,總是比做那無用的東西強,這叫先顧活人再顧死人!」

  常氏買了一個羊前腿,加些草藥燉了,給李福仁補腳力。吃什麼補什麼,是農人天然的邏輯,那羊爬山坡全靠前腿,自然有加強腳力之功效。李福仁雖木訥,但亦有直覺——但凡自己吃得好,乃至一段日子伙食又上了層次,必定是常氏得了什麼錢財。越瞞著李福仁,李福仁便越能覺察一二,卻也不聞不問,只看戲去了。村中幾個賭頭請了一個霞浦戲班,連演了三日還不見停,也不知是賭場得利還是失利。只要靠演戲能引來賭徒,便一直演下去。那下午十分,戲還未開始,只是側台唱班喇叭二胡手在調試樂器,偶爾發出吱吱呀呀的幾聲。

  台下擺著一條條長凳,稀稀落落的老頭子在無聊地等戲,互相攀談,又有小孩躥來躥去,引得老人責備。靠後,卻是兩個賭攤,圍著一圈人聚精會神賭博。李福仁立定邊廊高處,卻瞅得清楚一幕:三春正在賭桌上壓空注,一聲比一聲高,賠了也無錢拿出來,只好繼續空壓。做莊的便要他走,他卻有理道:「如何不讓人賭,沒了天理,只等賭完了一併給你便是!」做二的收錢幫手曉得他是攪局的角色,便掏出一百塊遞給三春道:「拿去買酒喝吧,只求你離開這裡。」三春不客氣地收了錢,道:「就依你,喝了酒再來賭!」訕訕離開。

  李福仁不忍再看——只要想那是自己的兒子,心中便空落落的。從偏門出來,信步踱到數百米之外的祠堂去,上了二樓,正是村大隊辦公所在。出納在裡面,見李福仁,問道:「來領田地款?你家已領了。」李福仁聽了,哦的一聲,意料之中又似乎意料之外,道:「這麼點田地賣了,以後子孫若想種田,卻去哪裡種!」出納笑道:「人人都想讓後世有快活飯吃,你還想讓子孫種田?田賣了以後自然就不用種田了!」李福仁無語了,出了門來,若有所失——往常都聽常氏道「如掉了心頭肉」,卻不解其滋味,如今算是知了。那邊鑼鼓大鬧,曉得戲已經開始了,李福仁便又踅過來,在人群中立定了,呆呆地看著戲臺上:鑼鼓震天,人如龍馬,彩旗揮舞。他卻只看得一片模糊,便曉得自己是心不在焉,無心看了,便從人群中走了出去,也不回家,竟一步步朝後山走去。

  爬上鸚鵡籠,又上了小嶺仔,氣喘吁吁。一是腳力不如前了,再便是路不好走,兩邊盡是茅草擋道。若是往年,這些茅草早被人砍了做柴火去,如今大多都燒煤氣筒了,無人砍柴,漫山荒草遍佈。在山間立定,朝村子裡看,景色盡收眼底:原來前塘盡是稻田和池塘,如今被一條高速公路橫截開來,高速外邊一片田地本來就是經濟開發區的,已被建成一格一格的廠區,煞是齊整。那裡邊的田,因為價格的爭執,還處於僵持狀態,也有人還種著,遲早是要賣掉的。李福仁見了此景,腦筋一直有個不開竅的問題,便是:若田賣了,如何來糧食吃!世界之大,他只記得口腹之憂呀!上了小嶺仔,翻過最高之處,底下的山澗之中,便是慈聖寺。只聽邊上一條小溪有淙淙流水,其餘便是寂靜的世界了。長生和尚在上堂聽了咳嗽聲,眺望下來,早看出是李福仁幾近蹣跚的樣子,便腳踏布鞋健步下來扶住了,道:「你能來這裡看我,必然是有大大的閒心了。」

  李福仁喘著氣,道:「閒心是假,煩心是真。」長生和尚道:「有煩心到我這裡,也是合適的,這是清淨世界,住幾日便可將煩惱掃盡了。」將李福仁扶到上堂禪房,地板桌凳甚是乾淨,坐定,泡了清茶,李福仁吃了,才漸漸將氣息平了。長生和尚道:「依我俗眼來看,你子孫滿堂,又無病,嫂子也清健,能照顧你,應該是沒有煩惱有福之人,安享晚年的;如今看你,卻眉頭鎖愁,腹中藏憂,不如道來我聽聽。我四大皆空的人,曉得一些看破的道理,也能與你說說!」

  李福仁歎道:「人都道我子孫滿堂,卻不知我是生無厝,死無墓,舌頭當擦嘴布。生了四個兒子,卻連一片自己的瓦都沒有,如今住的是別人的房子;一隻腳都踏進棺材了,墓地卻還沒著落,怎麼敢做有福之人?」又將安春把自己墓錢吞了的事說了一遍——墳墓的事,他是耿耿於懷的。長生和尚道:「依常人看,做墓是最要緊的,但依我看,是最不要緊的,生來赤條條,死後無非化為塵土,不用去多管的。你我都是死過一遍的人,活到如今已是萬幸,自不必去憂心死的事,更不必為死而破費去。」

  李福仁道:「依你這麼說,也還過得去,便罷了,只是四個兒子,老二比我早先去了,已是一大苦;那老大和老三,全是懶漢,一個是哄哄,一個是無賴,只把親戚朋友都得罪光了,也只差把我老命要去了;只苦了老四,最是懂事,卻最苦,做養殖失敗了,翻不過身來,如今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生個兒子,逃到縣裡去住,開老鼠車過活,卻要養活我們老兩口,我心疼他,最懂事又最苦,其他兩個好吃閑坐,卻餓不死,這是為何?」

  長生和尚道:「人有前世今生,若他前世是地主老財,又吝嗇,這一世必然要受些苦,若前世做牛做馬,這一世必然要享些福,都是註定的。不必去尋思道理,人的命是不講道理,只講輪回的。為何有的人生來富貴,有的人生而窮賤,都是對應上世的。」李福仁聽了,似解非解,又問道:「人都說我子孫滿堂,是有福的,我卻覺得一個個都不成材,老大和老三隻跟寄生蟲似的,且沒有一個肯繼承我做農的,失落多多,你覺得算是有福還是無福呢?」長生和尚笑道:「福在心中,自覺得有福便是有福了,那福,乃是自己參悟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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