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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17

  憂喜交替,歲月穿梭,一年又盡了。大年三十,三春、細春都在家,二春一家便並了過來,一起吃年夜飯。二春每年除夕都要去磚廠裡等錢,等到鞭炮放了,萬家燈火才回。他性子好,說話不響放屁無聲,日復一日默默地做工,一年到頭如鐘擺一般規矩,讓外人覺得這人是不存在的。惟有到除夕這一日,全家會記掛等他,也自然想到他操持一年的不易,方知道他是主心骨。細春從塘裡回來,口袋裡攢了幾個錢,這是他頭一年自己能賺錢的,頗為興奮張揚,給珍珍、玉玉、軍軍、蓮蓮分別弄了紅包當壓歲錢。常氏見那紅包做得鼓囊囊的,勸道:「兒呀,他們是小孩,給一點意思就行了,不必要那麼多。」

  細春笑道:「你以為有多少,我只不過把紅包做大了哄他們高興而已。」原來裡面都是一塊的硬邦邦的新錢,每個包了五張,做得很大,先給了蓮蓮,然後到安春那邊發了。珍珍等興奮得不得了,把紅包裡一張一張錢數了,跟小財奴似的藏起來。清河道:「叔叔給你壓歲錢了,也不謝謝,就自個兒忙起來。」細春道:「有了錢就忘記叔叔了,這個小妖精。」那珍珍只顧自己忙著,又急著穿自己的新衣裳,兀自不理。細春也不計較,自個兒覺得成人了,也買了煙叼著,見了熟人遞一根過去,人家便道:「嘿,細春你不一樣了,趕上你哥的派頭啦。」

  細春便微笑著,享受那一份長大了被人承認的得意。至於三春,這個年過得很落魄的,口袋裡根本沒錢,只好偷偷向常氏要了幾十塊,常氏吩咐道:「今年就老實點,莫去賭博惹你爹生氣了。如今你肯跟他做活,他對你也和氣了,明年便順著他和睦點。」三春嘴裡答應了。只不過在春節,哪個後生能在家坐得住,不時到宮坪賭場那邊溜達,看准了,把口袋裡幾塊錢狠狠壓下去,沒壓兩把口袋空了。又去常氏那裡討幾個煙錢,又去細春那裡勉強借幾塊用用,那賭癮一時半刻哪去得了,只是不如往年賭得囂張而已。

  有吃有喝,整個春節把三春精氣神給養起來。又因無錢,過得甚是寡淡,早就呆不住了。待過了元宵,迎神請戲等熱鬧事兒紛紛收場,村中靜下來,一日,向常氏要了些錢,說要去縣裡監獄看看跳蚤。常氏驚道:「兒呀,你又要出門?不能跟從前那些人廝混了。」猶豫著不給他錢,又道:「大過節的,不要去跳蚤那裡,晦氣!」三春道:「不看也罷,我去縣裡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麼事做!」常氏道:「要不然買點東西去表哥家勁那裡看看,你出來了還都沒去道謝一下呢。」

  三春道:「也好,那個傢伙把他的小舅子弄到法院去開車了,我也去問問能不能給我弄個差使。」常氏喜道:「這才好,買幾斤大蟶當手禮?」三春不耐煩道:「不用不用,他是當官的,大過年人家送的禮只怕吃不完,我們費那事幹嗎?你就把錢給我,到時候我買幾個水果意思意思即可。」當下常氏給了他三十塊錢,又囑咐道:「不要再跟從前那些人聯繫了,也不要去看跳蚤,惹出是非再擔當不起了。」

  三春拿了錢,便如乘黃鶴般飄走了。李福仁因要挑幾擔垃圾肥土去孵紅苕母,想要三春一起挑,卻再也尋不著。常氏道:「他去縣裡他表哥家看看,你若吃不消,等明日他回來一起做。」等了兩日卻不見回來,心知他不知跑到什麼爪哇國去了,李福仁對著常氏恨歎道:「這畜生,知他不肯死心塌地在家好好做人。」常氏道:「若你嫌吃力,今年不種紅苕也可。」李福仁道:「倒也不是吃力,我就想他能幫我的話,我心裡也塌實些。如今雖然都吃米了,可時時還是想摻點紅苕米吃。」原來攔海造田之前,村中只有幾片窄窄的山田,種的稻米僅夠塞牙縫,大多數人吃的是紅苕米:即將紅苕推切成絲,曬乾後當米來吃。後來有了海田,都吃稻米了,紅苕多用來喂豬了,老輩人的肚子卻還念舊,喜歡在稻米裡摻點紅苕米吃。

  李福仁便分了兩日,將堆在臭水溝邊的肥土挑到地裡,堆了厚厚的一壟,將紅苕母孵了進去。那肥土熱量甚多,堆在一起遇到早春的暖意,便發酵了,紅苕母一進去變軟三五日就噴出芽藤了。過了數日再看,已經是藤蔓交錯,那早出的葉是深綠的,晚出的葉是黃綠的,蓬鬆松又繁茂,如一床厚的綠被子。李福仁見了,心中自生出幾分暖意,跟瞧見自己養出的兒女長得茁壯一般。大概過了二十來日,那藤長得有力了,李福仁便拿了剪子,剪那壯實有勁的做了苗,在小嶺仔自留地上種了。

  本來在此山野之間勞作,清靜得很,不外是農人與莊稼之間彼此默默交心,農人也懂得莊稼的習性,莊稼也頗知農人的勤勉;或者是同在山頭的農人互相打了招呼,近的說幾句話,以解山間的寂寥。除此之外,不會有何人間煩惱在此發生。合該有事,那李福仁正埋頭種藤秧,聽到一聲咳嗽,如一只布穀鳥聽了另一處山坳裡的布穀鳥鳴叫一般,已知是誰。抬頭等待片刻,見李兆壽扛著老鋤頭,從岩下的曲曲小道上冒了出來。李福仁招呼道:「哪裡鋤地去?今天來得遲呀!」

  李兆壽邊喘氣邊自嘲笑道:「懶人上山,日上三竿。去把上頭蘿蔔地給鋤了,尋思種點什麼菜,街上魚呀、肉呀日比一日貴了,老姆每日裡掛嘴上叫喚,這女人嘴上一嘮叨,我就心嘈嘈地不耐煩,不種點菜搭配了吃,只怕上不起街了。」李福仁笑道:「正是,凡女人鬧嘴,我就當聽不見,落個清靜。」李兆壽上了土坎,放下鋤頭斜拄地上,轉了話題壓低聲道:「适才經過鸚鵡籠轉頭處,聽得有女人小泣聲,初以為是鬼,大著膽子湊過去瞅了,你道是誰?原來是李兆會的老婆,躲在李兆會墳前哭得都快沒聲了,好不傷心哪!」李福仁道:「哎呀,這剛過了大節,她來哭甚?」

  李兆壽道:「我尋思跟李兆會是至交,也該去問問,這一問,我的心腸也都快斷了。原來是她兒媳婦不許她吃飯,整個春節都不讓她上桌,就弄點剩菜剩飯在破了口的碗裡,擱在凳子上跟給畜生一般的。她這一晚上傷心,天明了就來墳前哭了,叫李兆會靈魂若能知曉,快帶她一起陰間過去。又說去年夏天曾來墳前哭了一宿,只求死了,自己也昏沉沉以為往陰間去了,天明了卻又醒來,方曉得沒死成,只哭李兆會為何不早拖她過去!」李兆壽邊說邊把自己的眼眶都說濕了。李福仁沉聲驚道:「哎喲,我只知道她兒媳婦是不孝,卻不知到了這個地步。」

  李兆壽緩了緩口氣,道:「有一事我也忘了,一直未告訴你,如今被她這老太婆一哭,倒想起來。那李兆會臨走時候,病得不像話了,我到供銷社買了一個罐頭去看他,他拉我的手乾號道:『我這一走,倒也一了百了,只是我那老太婆肯定是沒飯吃了,她苦呀!你我一生交好,若你見了她快餓死了,能把給乞丐的飯分她一口,我在陰間也念著你的好。』當初我還沒在意,想你兒子新房子都起了,生活比我們要好了不知幾倍,怎輪到我做這事,如今恰被他說得准准的!」李福仁歎道:「是呀,你、我、李兆會都是一起吃苦過來,六?年一起被掛在大廳上鬥爭,如今他到陰間了,我們還在陽世,若知了這個情況,也要怪我們呀。」

  當下李兆壽道:「直到我想起李兆會臨走的囑託,方知道我犯了粗心,按常說應該當場掏幾個錢接濟了她,可穿的這粗衫,連半分都不曾有……」他兩隻手拍了拍身上本是藍色卻磨損成淺藍泛白的褂子,口袋、肘部、肩胛、衣角都有窟窿或者磨損痕跡,但因這窟窿是長年累月磨成的,該大則大,該小則小,倒不顯得突兀,破得舒服,因此也不覺得是破衣裳,就如對天上的星星熟視便無睹了。接著道:「但若是穿平常衣服,也未必有錢,我們兩個的錢都歸女人家管去了。我尋思不如這次去鎮上領補貼時,便跟老姆說留五塊煙錢,卻不買煙了,偷偷給她去,也對李兆會有個交代,不然這心裡都有疙瘩……」

  咳嗽了一下,從嗓子眼裡引出一口痰,吐了,接著道:「這煙要是不抽也能過得去,實在想了,撿個煙頭套在煙斗裡也能過癮——如今後生仔抽煙剩一大截就扔了,扔得越長越派頭,好像跟不是錢買的一般。」說著,兩個腮幫凹下去,乾笑了。李福仁道:「那我也要拿點錢給她去。」李兆壽笑道:「你也沒我這政府補貼,恐怕不容易要哩!」又聊了幾句,歇了一歇,李兆壽便往他的園裡鋤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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