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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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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春撇嘴道:「我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她倒想用我的關係來了。你老人不懂,貸款是非常複雜的,要有財產擔保的,他拿什麼擔保?他那個給乞丐住都嫌寒磣的屋子?他要是再養虧了,那我不是被連累進去了!」常氏恍然,笑道:「哦,還要財產擔保,要是他有財產也不用向銀行借了。我是不懂,就替你姐姐問問,若她問你了,你也別這麼一口回絕了,好好將道理說給她聽。好比如今我聽了,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向銀行借錢的。」 安春道:「那是,若可以隨便借,我就借一大筆養老婆兒子,等兒子長大了賺錢再還,豈不舒服一輩子!」來看一樁近事:那李福仁去過路亭聽人聊天,曉得李懷合的媳婦生了,且是個男娃,暗自替李兆壽高興了。回來跟常氏說了,常氏歎道:「哎喲,好手段,想不到第一胎就是男娃,那李兆壽常感歎自己命苦,卻不知是哪裡暗暗修來的福氣,不用他操心,孫子就來了。趕緊備了面蛋賀喜去。」李福仁道:「我又聽說因那李懷合是上門的,陳老姆面子不好過,賭氣不收賀禮的。」常氏道:「我還是拿去張望張望,若不收禮,也該道個喜,畢竟是天大的歡喜事。」 到了晚間,踅過來。陳老姆在廚房,亮著暗淡的二十五瓦的電燈,左右拾掇,李兆壽在走廊盡頭,搖了把扇子趕蚊子。陳老姆定了睛,才認出是常氏,用扁籃裝了細面和四個貼紅紙的鴨蛋。陳老姆頓時知了來意,急道:「你來做甚,誰跟你說我要收禮的。」伸出手摁住扁籃,都要將她推出去了。常氏笑道:「你莫著急,讓我坐坐都不成麼!」陳老姆收了手,認真道:「你坐且坐,卻要收回。」搬了凳子讓常氏坐了。常氏問道:「兒媳婦生了個男娃,可去看過?」陳老姆道:「去看了,生了來就八斤,好大的胖娃喲!」常氏隨喜道:「這是天大的喜事,怎的也不聲張,倒跟做賊似的藏著掖著。」 陳老姆無奈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不敢鬧出動靜的,到時候有了排場卻鬧了笑場,留閒話給人說。既然你開口說了,我就把實誠話倒給你,懷合他生兒子我能不歡喜嗎?這天大的歡喜也只能在心裡頭,抱著金磚不敢買菜,這全村人有哪個像我這樣把兒子往別人家裡推的。我認了是添孫子,可是人家不是那麼想的,是他們家添後,明擺著是名也空實也空的事情,我是躊躇著,堅決不張羅喜事的。」 常氏道:「不是你添孫子,難道會是別人添孫子,將來叫爺爺奶奶的名頭,也只有你們倆。」李兆壽卻在走廊那邊聽個清楚,苦笑著應道:「他又不會姓李,叫爺爺奶奶也不敢應聲!」陳老姆道:「你悄悄把禮拿回。若回頭要讓別人家看見了,也跟著來送,又給我添麻煩。如今這樣簡簡單單,跟沒事一樣,我心裡還有一樣歡喜,若是大家都來麻煩,倒添了愁,你好心好意我心領了,你拿回去我就謝你了!」說了許久,硬是拒絕了,當下常氏也不敢勉強,心意已到,便回了家。 如此你且明白,那村人老輩雖不似文化人事事皆立下契約條款,卻是極要名正言順的。若名不正言不順,便如強扭的瓜,不合那自古來的道德風俗,旁人看來也是枉然。 本以為此事已了,卻不料山重水複,柳暗花明:過了幾日,李兆壽居然自己送了十日面來李福仁家,倒是挑明瞭要把這喜事張揚出來,且道:「如今已過了十日,這十日面算是補的,將就著。」李福仁奇道:「前些日子你們把喜事遮掩了,如今倒主動了,這是為何?」常氏也笑道:「奇了奇了,天似乎倒個了!」李兆壽笑道:「本是老姆來送的,正是她不好意思反復,才叫我來送。如今敢聲張,都是那邊親家的主意,他們好心呀,曉得我們不敢做事,便傳話過來,還是按如常的禮節辦。又叮囑,那孫子,也是姓李的。」李福仁和常氏齊替他喜悅,笑道:「早跟你說不必拘束那些,大方辦了去,皆大歡喜!」 李兆壽笑嘴張大了,腮邊深深地陷了下去,道:「誰想世上有那麼好的親家,只怕我這裡丟了臉面,哎喲,也算我自己心思窄,以為自己怎麼想別人就怎麼想,哪知道千人千面千顆心,難說得很。我以往只認定那慷慨大方通情達理人家只是說書裡有的,現世是沒有的,若有,也是在那出英雄的地方,不在咱們這鄉村角落裡,卻沒想到我那親家就是這種人,說到孫子用我的姓,一樣的慷慨,沒有猶豫的,倒讓我看不起自己的小心腸了。」細春正回來,見李兆壽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激動得很,便笑道:「你講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鼻涕也流出來了,若說書說成這樣,聽的人倒開心!」 李兆壽笑道:「你莫說我,我這是歡喜出來的。說出來你莫笑話,老姆在家聽得親家的話,都哭了一天一夜了,做事也在流淚,睡覺也在流淚,說話沒說兩句也流淚,我道:『你這是怎麼啦?』猜她如何作答,她道:『這是你們父子窩囊,讓我憋了幾十年的淚水,如今它都要流出來,我有何法!』她也是歡喜了,不說自己眼窩子淺,卻曲裡拐彎怪罪我一通,我也不跟她計較。」常氏道:「你們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老來拌嘴,日子該往開心裡過!」李兆壽道:「她若開心,什麼事不罵我怪我,我也就開心;只要她臉緊繃著,結了怨氣,我就得趕緊出來,躲開她的氣頭,她的喜怒沒準頭呢!」當下眾人都替李兆壽與陳老姆歡喜了,次日常氏也回了禮過去,陳老姆見了,又把那掏心話說了半天,抽抽噎噎的。後來又依常規做了剃頭蛋、百日面等儀式。 原來只要親家肯應了孫子隨這邊的姓,不論他住在哪裡,都是名正言順的後代,族譜上是有名的。若是他人的姓,又寫在族譜上,人問了,你孫子的姓怎麼跟兒子的姓不一樣呢,笑話將要流傳出去。聲譽之事,關乎細微。 且說常氏操心裡外家事,卻管不得細春了。李福仁一心想讓細春務農,細春的反感卻越來越強,凡叫他下地的活兒,能推諉的就推諉。時不時偷偷從常氏那裡要幾塊錢,跟兩三個半大小夥去縣裡廝混,逛街、看錄影、交社會朋友,諸如此類,越來越跟李福仁格格不入了。又一日,尋了兩個布袋子,裝了一袋沙子,吊在樓角梁上,時不時練起沙袋來,打得起勁。李福仁見了,笑道:「這麼用勁,不如用這力氣幫我幹活。」細春氣喘吁吁道:「那怎麼一樣,這是練武功,下地幹活是練土包子。」李福仁道:「那你爹一輩子都是土包子了?」細春道:「說得難聽點,就是。」 李福仁道:「可你這練沙袋有什麼用,咱祖上恐怕沒出過一個靠拳腳吃飯的。滿清時候你大爺爺倒是打死了人,被押解到福州府,要判死刑,後來碰到一個姓李的官,因是同宗,審問了,知曉是打死惡霸的,才免了一死,放了回來,村人都敲鑼打鼓迎接去呢!」細春聽了,笑道:「原來祖上還有這麼英雄的人物,難怪我手腳癢得很,到我這一代也該出個功夫好的了。」李福仁道:「你大爺爺功夫好有何用處?淨是惹了麻煩回來,家人都不安寧,你爺爺這才搬了出來,不再跟他有瓜葛。你練成功夫也無用,如今吃飯都是靠勤勞,蠻橫活兒沒飯吃。」細春道:「蛖,誰想靠它吃飯,我有了武功,平時就不會被人欺負,有什麼不好。」孩子大了,由不得爹娘,又看不起爹娘保守的德行,你叫他東他就要西,李福仁也無奈,權且任他自在去。 單說有一日晚間,是秋老虎的天,誰人在家多呆不住,細春便從上邊街閒逛到下邊街。那許多農民吃飽飯腆著肚子,心滿意足出來聚在店頭,秋後的蚊子也聞訊趕來,笑談渴飲閒人血。一時便有人邊聊天邊啪啪直打大腿,一時間一場肉搏戰展開,鮮血淋漓濺得滿手滿腳,又有人燈下細看那秋蚊子全屍,道:「若有二十個便可炒一盤做夜宵!」若有電視機的店頭,則人圍得更多,大多數農民都聽不懂電視裡的普通話,會問那聽得懂的,便有一兩人邊看邊講解意思,平添一份麻煩與熱鬧。住在街邊的人,有的則把小竹床搬了出來,光著膀子一臥,白晃晃如一口生豬,搖著蒲扇於人來人往中怡然自睡。碰到熟人過了,跟他打招呼,他便閉著眼睛應著,如說夢話一般。街上夜景,不外乎如此,視若平常,細春逛過,甚覺無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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