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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正那傍晚時分,安春晃悠悠自己過來了,居然一臉無事的樣子。常氏正憂心著,問道:「客人走了?」安春道:「剛到村口,送上車去了。」常氏歎道:「兒呀,你欠那麼多錢,這一時怎麼還呀!」安春笑道:「這錢哪用得著還呀,我那戰友是銀行的,財神爺,哪裡在乎我這點錢!」常氏奇道:「他下來不就是為這錢嗎?」安春輕鬆道:「也是,也不是,就是這一兩年沒跟他聯絡了,他下來看看,我跟他說了家裡困難,他倒是安慰我來了,道:『這幾百塊錢還不還不要緊,你倒是要跟我保持聯繫,這世界上什麼情也比不上戰友情,就有困難也要多溝通,能幫的就幫了』。蛖,早知有這番話,倒是不應跟他斷了來往!」常氏道:「哎喲,乖乖,有這種好人,難怪一看就面善,又比我們這邊的人高大壯實,想必來頭本事都不小吧?」

  安春道:「他是山東人,他爹是南下幹部,在縣裡做銀行的行長,他轉業後就直接分配到銀行去了,如今根本不缺錢,就是想起跟我的交情了,下來看看。」常氏歎道:「哎喲,這外邊人是不是都比我們這邊的人要好心大方呀,這種好人你可抓緊,稀缺呀!」安春道:「正是,財神爺只會帶好事來,這回我倒不放過,他說了可以貸款給我做事業呢!」常氏喜道:「哎喲,好人,好人,福星高照。你可想好做什麼?」安春道:「我們這裡還能幹什麼,水產養殖呀,現正紅火,凡是有本錢往大裡做,發財不難。我都跟他說了,他也有意思,我這幾日尋思去哪裡搞池,養對蝦還是養魚,想好了他再下來考察,這事業就有了。」常氏道:「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又道:「養池你得問問李懷風他們,你沒試過手,他們有經驗!」安春不屑道:「知道知道,有錢我都把他們雇來使。」安春因壞事成好事了,心中得意,又海聊一陣自己的門路廣戰友多之類的,才回。

  且來說六月間一樁閒事。這六月是忙的時節,細春被李福仁跟小牛犢一般帶著,山上的,田裡的,海裡的活,都跟著幹,結果就厭倦了,道:「叫我整日跟你們一夥老農廝混,我一點派頭不起來,往後只會被人小看。」李福仁還是那句老話,道:「你哥哥們都不要地了,你得學著做呀,要不然咱們就不成農家了。」細春既厭煩,就拖拖拉拉了,李福仁拖他下地,他就推諉道:「不跟你去了,我跟阿三他們上山砍柴,一樣的幹活。」常氏最見不得拖累兒子,勸道:「他不去便算了,家裡也沒柴火了,讓他砍幾天柴,更管用。」李福仁無法,也就依了。

  村裡人家都是燒柴草的。山上有一片風水林,卻是禁山的,不能砍樹,因此多是砍土坡上的甘草,砍了直接攤在地上,兩天后曬乾了,再挑回家。每到夏季,正是甘草長勢正旺時,農人便會冒酷暑砍柴。若等到秋天,那山坡荒地,早已如鬍子楂兒一般刮得乾淨。砍柴也是正活,多是婦女老人,或者家裡十六七歲的小孩子幹的。阿三跟細春一般大,約了去,被同厝的小孩二郎神知道了,二郎神也要跟去。細春道:「你長得都沒草高,去個屁,兩把草就能把你壓扁了。」

  二郎神道:「我不去砍柴,就跟你們去玩,你們忙著,我找鳥窩去。」阿三也道:「這大熱天山上有什麼好玩的,你想找鳥窩,我可要警告你:開春時我在水庫岩壁上發現了鷓鴣洞,架了梯子去抓鳥崽,手剛掏進去,結果裡面鑽出一條蛇來,我要是膽子小一點,早從梯子上滾下摔死了。」二郎神不但沒被嚇著,反而更有興致,道:「我不去掏鳥洞,就找草叢裡的滴滴鳥的窩,保准不會有蛇。」細春道:「你要去就悄悄跟我們屁股後面,別跟你媽聲張,知道了回頭就說我使喚你。」二郎神道:「曉得曉得。」

  阿三、細春拿了柴刀等傢伙上山,二郎神跟在後面。正午兩點頭,日頭足得很,從鸚鵡籠往上,到小嶺仔,三人都已經汗透,找了路邊陰涼的石板上歇了一晌。風從小嶺仔上吹下來,把汗吹幹,爽快無邊,越歇越不想動了。還是那阿三勤勞,道:「我們繞過彎,那兒有水井,喝了水就砍柴去。」三人便繞過山彎,只見一口水井,滿滿的水,都從井沿口上溢出來了。三人撲上去喝了個飽,坐在井沿上喘氣。阿三道:「往日這水都只到井底的小坑。今日漫這麼高,肯定是水管堵塞了。」

  原來這是村裡自來水井的分井,幾個分井都流到後山頭的總井,再淨化流到各家各戶去。阿三和細春休息片刻,便拎著柴刀往那柴草茂密的岩坡上砍去了,獨留二郎神在井邊陰涼處玩耍。砍了一陣,細春口渴,又過來喝水,卻見二郎神早已脫了衣服,優哉遊哉地浮在井面上。細春道:「你娘的,跳進去游泳了,這水還怎麼喝呀!」二郎神道:「別喝了,進來游泳,舒服得很。」細春不假思索,便脫了跳進去,果然是清爽無比。一會兒阿三過來,也禁不住慫恿,三人把水井當泳池在裡面泡開了。

  三人舒服不說,卻說井下坡處有個五十來歲的農人在鋤草,叫老蟹,跟細春大厝裡的老蟹同名——村裡一共有三個人都叫老蟹,此老蟹是住在上邊街與下邊街的交接處,是三個老蟹裡名頭最響的,一般叫老蟹沒有指明是哪厝的,就是這個老蟹了。老蟹鋤草抬頭的間隙,窺見有人在自來水井裡洗澡,便叫道:「嘿,這水是喝的,你們怎麼跑去洗澡了!」三個人趕緊把頭潛下藏了起來,過了片刻,料是藏不過,細春便探出頭來道:「這井堵塞了,遲早要排出去不要的水。」老蟹慢悠悠道:「叫了還不聽話,你洗了村裡誰還敢喝水!」說著,又低頭下去鋤草去了。三人見他不理會了,又在水裡玩耍了一陣,盡興才上來。

  老蟹回了家,在自家門口慢悠悠對行人道:「如今這後生太不像話,居然跑自來水井裡去洗澡,這水怎麼喝呀!」行人問:「誰家孩子呀,在什麼井呀?」老蟹道:「小嶺仔水井裡,有李福仁小兒子等三人!」那老蟹家就在大街中心,傳消息又快,次日幾乎全村都知道了,村人痛駡不已。那細春次日還是結伴上山砍柴,待回家時,常氏、李福仁均板著臉,常氏問道:「你怎麼幹這樣的壞事,全村人都罵了!」

  細春還不明白,常氏道:「你是不是去自來水井洗澡啦?街上議論紛紛,都轟動了!」細春沒想到此事會鬧得這般厲害,只道:「那水井是堵塞了的……」常氏道:「你多辯也沒用,老蟹說你們把水井弄髒就是弄髒了,沒有人會替你解釋的。這般傻,如今你都不要出去,出去了人都吐你唾沫的。」細春聽得如此嚴肅,身子都有點疲軟。常氏見他怕了,又怕他驚壞,便道:「你去洗澡吃飯,吃完了躲樓上去,千萬別上街了。」細春依言,後悔不已,又恨不得把二郎神拿來臭駡一頓。

  晚上,大隊管自來水的安民等來調查,常氏說了孩子不懂事等等一堆好話,又將細春叫下來。細春還爭辯道:「那水井本來堵塞的,本想這水肯定要放掉,才下去洗的。」安民道:「但凡你跳進水井洗澡,村人知道了肯定罵,誰也不再聽你詳細理由。你自己也想想,若聽說別人跳進去洗,你喝著水不噁心嗎!」常氏忙道「是」,細春也不再爭辯。問畢,那細春數日不敢出門,最多只在家門口附近轉悠,還被人指責了。大隊雇了兩個工人去把水管拆了,把一池水放了,疏通了堵塞處,重新安裝。大隊出了一半工錢,另一半處罰了細春等三人的錢來使,這才算了結。那細春一不小心鬧了個全村公憤的事,心悸不已,幾年之後都難以忘懷。

  如細春這般惹事賠錢,或者常氏時不時又給安春買些魚肉菜肴,雷荷花耳聞目睹,都當是二春做工賺的錢,不免有些心疼。有回娘家去時,嘮叨了此中的煩惱,她娘見她日漸開竅了,便指教開了。這一日省親回來,說她娘那邊想吃螃蟹醬,饞得很了。常氏不常下海,跟李福仁說了,李福仁道:「這個容易,抽個小水的天,我下海討一潮回來。」過幾日,出海一趟,討了一簍子小螃蟹回來,洗乾淨了,放在石臼裡,用石槌將張牙舞爪的螃蟹砸個稀巴爛,細細搗成蟹末,又加了鹽巴和酒糟,醃在甕裡,只等親家母來取。雷荷花便捎了話上去,親家母便帶著些筍乾之類的山貨,興沖沖下山來做客。

  親家母是極喜歡螃蟹醬的,見有一甕子,眼睛都綠了,吃飯時早迫不及待舀了一小碗來。又見常氏忙裡忙外,家裡客人都上桌了,她兀自還在打理,便道:「荷花真不懂事,也不懂得幫你打理,將來要是分家了又如何自主。親家母你要擔待,都是我從小不讓她做事慣的,往後可要多讓她操持。」她說的話雖然腔調與此地不同,常氏可全聽懂了,而且還聽出話外音。常氏回道:「早就想讓她自主,分了小家去打理,事也議論了,就是找不著住處,這才拖著。」

  親家母道:「一時讓她分出去恐怕還不懂管家哩,平時就要管點事,長些心眼,要不然就知道抱個孩子,沒愁沒惱的,全不像當家的女人。」又道:「哎喲,親家母,其實按我說來,這分家何必再找住處,你這廚房這麼大,分了兩家都寬敞有餘的,若分外邊去住倒是不能互相照應了!」原來廚房確實是這大厝裡最大的正間,不但做飯吃飯閒聊都在這裡,那農具籮筐糧食也都放在角落,若搬開,的確是空曠有餘的。常氏一聽,也覺得有道理,道:「哎喲,還是親家母眼光好,我住了半輩子都沒想到。」又問李福仁道:「你覺得親家母說的如何?」李福仁道:「也好,還看二春荷花自己的主意。」那二春去磚廠了,眾人又議論一下,都等二春回來了再做決定。親家母留個好主意,自回山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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