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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至那日頭落了,提了半桶小魚回來,擱在後廳洗衣槽上。常氏看了看魚,笑道:「這麼小,吃了它爹媽都心疼!」細春回道:「大魚都不知道躲哪去了,明天去攔河去。」又問李福仁道:「爹,石板橋下有一窩子鯽魚,一見人影就鑽石縫裡去,怎麼能抓到!」李福仁笑道:「那裡的魚怎能抓到!它人見得多,都成精了。」細春道:「世上還有抓不到的魚?我就不信了,一定要想法子弄到手。」此話雖講得堅決,可直到十年之後,這條河已經廢了,佈滿了農藥瓶、塑膠、養殖場的豬糞,細春還是沒動到那窩鯽魚的只鱗片甲。倒是有時經過那處,暗想,那賊精一般的鯽魚母是渴死、藥死還是老死,不得而知,只留那鬥智鬥勇卻被魚耍了的一幕好戲,這是後話。

  卻說當時二郎神跟在細春後面,想去桶裡撈幾隻回去養,細春道:「太小的吃不了,給你了,提回去吧!」二郎神欣喜不已,提了就走,又被細春叫住,悄聲道:「明天跟我去攔河,你再叫兩三個小崽來,每人自己帶桶!」二郎神道:「曉得!」細春又道:「都別讓爹娘知道,偷偷出來,三點到村頭榕樹下碰頭。」

  一夜無話。次日,細春頂著賊光光的日頭,提了桶到榕樹下,二郎神已經帶兩個小屁孩猴急猴急等了,諢號是沒心腸和泥鰍。細春道:「泥鰍穿那麼乾淨衣裳幹嗎?我們指定要一身髒回來,回去換了再來,到前塘河裡找我們!」泥鰍爭辯道:「髒了無事,我媽會洗的!」細春道:「不行,回頭你媽來我家?嗦,講我把你帶壞,以後不敢帶你玩了!」泥鰍無奈,只得回頭換去。三人到了前塘,在田間河溝裡找可以攔河的段。那沒心腸著急,一會兒道這裡可攔,一會兒道那裡可攔,細春批評道:「難怪叫你沒心腸,水流這麼急,沒等你淘幹,水已經沖進來了!」二郎神趁機道:「細春哥,還是我比他靈吧!」

  細春道:「正是,你是吃飯的,他是吃屎的,你一個頂他倆。」沒心腸不服道:「我比他有力!」細春道:「那等會兒看你淘水的時候有沒有力了!」說著,找到了一段水流極是平緩的河溝,細春讓兩個小崽在狹窄處築泥壩,自己下面也築了泥壩,隔出個兩三米長的河段,開始往外淘水。兩個小崽為比力氣,淘得氣喘吁吁不亦樂乎。此時泥鰍也換了一件他爹的破背心,遠遠尋來,日頭下像一隻鷹的影子撲來,加入淘水的行列。

  淘了不到半個小時,可看見河底的爛泥了,受困的魚兒如沒頭蒼蠅,在泥漿裡撞來撞去。幾個小崽就要去抓,細春指揮道:「又跑不掉,急什麼,水淘乾淨了好抓。泥鰍,你看你的泥壩都快倒了,趕緊加土,要是水沖進來你負責得起嗎!」泥鰍趕緊到邊上田裡搬土,又把泥壩加固了一遍。見泥水裡魚兒亂竄,小崽們更加來勁,片刻就把水淘乾淨。細春道:「開始抓魚。」小崽們興奮異常,巴掌大的羅非魚先被抓個乾淨,其次有鯽魚、鯉魚、鯰魚,以及無辜受牽連而死的草稈一般大的小牽魚。抓得差不多了,二郎神把手伸進泥漿裡使勁兒掏,細春道:「什麼玩意兒你掏半天?」二郎神道:「一條好肥的泥鰍,滑溜溜抓不住手!」

  細春指著泥鰍笑道:「你想吃泥鰍,可以把這只大泥鰍抓回家紅燒了吃。」二郎神笑道:「那只泥鰍太臭,吃了要吐的!」泥鰍反擊道:「你才臭呢,拉屎不擦屁股,都被我看見了!」二郎神道:「放你狗屁,我家裡煙殼那麼多,還會沒紙擦屁股!」泥鰍反擊道:「你那煙殼都是拿去打的,捨不得擦呀,要不然打煙殼的時候就數你的最多!」二郎神道:「是你煙殼被我贏多了妒忌吧,沒出息的東西!」

  二人唇槍舌棒的時候,二郎神對著泥裡專心致志地掏。細春坐在岸上,指了指泥壩,給沒心腸和泥鰍使了個眼色,兩人會意,齊力把搖搖欲墜的泥壩一推,轟然倒塌,自己卻上了岸。那漲了多時的河水帶了泥漿沖了下去,把二郎神沖了一個趔趄,幾乎跌到河裡。三人哈哈大笑。二郎神叫道:「他奶奶的你們害我,我咒你們全家淹死!」細春道:「要咒,不讓他上來!」於是細春在這邊岸上,那兩人守住對岸,凡二郎神要上岸,均被推了下去。二郎神求饒道:「我收回話,讓我上去!」細春問道:「你們答應不答應?」泥鰍道:「看他怎麼收回!」二郎神道:「你們聽好了。我剛才說咒你們全家淹死,現在我收回,呸呸。」往河裡吐了唾沫,道:「總可以了吧!」沒心腸道:「這個收不回去的,要抽自己兩嘴巴!」細春笑道:「對,抽了才真的收回去了,沒心腸有時候還挺機靈!」二郎神無法,又左右抽了自己的臉,道:「再不可以我就跟你們拼了。」細春道:「算了算了,饒了你,我倒不想作弄你,是他們兩個想耍你一下!」當下饒了二郎神,讓他上了岸。

  歇息了一陣,細春道:「小崽們,有力氣沒,還要不要再攔一次?」二郎神說沒力了,那兩個卻想再攔一次。細春道:「泥鰍,你到那邊挖兩個紅苕來吃了,就再攔一次。」泥鰍道:「你們給我看好了,別讓人抓了我!」二郎神道:「膽小鬼!」當下泥鰍賊手賊腳去挖了兩個拳頭大紅苕過來,大家分著嚼了,又找了一處,攔了一次河。總共抓了三十來條魚,細春抓了十來條大的羅非魚和鯽魚,提回來,其餘的給小崽們分了去。常氏道:「今兒的魚好大,才像個魚。」提去給了安春。安春雖是個懶貨,卻是烹調好手,當下取了三條鯽魚和糟菜、辣椒等燙煮,腥味盡去,香味噴鼻,解了清河的喜饞,不在話下。

  且說農曆六月時節,稻禾已熟,因前堂是攔海造的田,格外平整,上千畝的稻田,放眼望去,似金黃的綢平鋪了,又有火辣日頭照著,已說不出這黃得有多稠;中間但有些綠色的、白色的,或是種紅苕、蔬菜的地,或是魚塘。風從海外吹來,熟穀的味與鹹土的味一併撲面,熏圍了整個村子,滲入宅院巷口,村裡的氣息都變了,農家人的鼻子早就聞得,那稻禾該收進糧倉了。李福仁和細春天不亮就起了,常氏早從街上買了包子饅頭,又去叫了安春吃了,父子便扛了打穀機、挑了籮筐出發。

  天色沒有完全打開,且有些霧,巷道裡會碰到也去割稻的人,在迷蒙裡打了招呼,語氣都頗為喜悅。李福仁父子到了田裡,太陽還未露頭,腳上沾了田埂草上的露水,清爽得都有些涼絲絲的。細春道:「爹,為何要這麼早來!」李福仁道:「趁日頭沒出來,幹活多爽快,一會兒熱了,你就曉得現在涼爽的好處了。」父子三人拿著鐮刀下了田裡,嚓嚓嚓割起來,靜聽,遠近也傳來嚓嚓嚓的聲音,到處呼應,如春蠶吃葉,不絕於耳。一會兒,日頭從海那邊的山頭冒出來,紅紅的,一些暖氣先傳了過來,漸漸熱了,然後就全然暴露夏日的樣子。

  到那九點多鐘,一片稻子割完,將它一垛垛搬上田頭,李福仁踩著打穀機開始打穀。安春在左邊遞上一束束稻穗。細春的胳膊、小腿以及臉上都被稻葉割出些小口子,又被日頭一曬,汗水一濕,叫疼不已,喊道:「這麼苦的活,這輩子要是當農民就遭殃了!」李福仁聽了,大笑道:「我們一輩子就盼這個收成的時節,你倒抱怨起來;舊社會的時候,我給地主做長工,也就這時候能喝點香噴噴的粥湯!」細春道:「渴死了,要不我先回去弄水來喝!」安春倒是眼尖,道:「不用了,你看水包都來了,有涼茶喝。」又大聲叫道:「水包,往這兒來!」細春扭頭,只見不遠處水包一頭挑個桶,一頭挑個籮筐,正應了聲,往這邊來了。

  這水包是個孤兒,自小一直跟著水粉店的老頭,做些挑水、磨米、打下手的活兒,混了口飯吃。後來老頭死了,水粉店也塌了,水包也五十來歲,又身體不好,經常因肺病而吐血。宗族同人可憐他,在村裡宮廟邊給他修了一間屋子住了,平時好心人給他一二角,或者誰使喚他通消息也給他些零錢,沒飯吃的時候就拿著碗去人家裡要些飯菜,病得熬不過了去診所店頭討一兩顆藥,如此度日。到收成季節,水包便挑些涼茶送田間給農人喝了,換些穀子回來,全村人也都曉得他這個營生,不論貧富人家都善待他。

  水包佝僂著身子,搖晃著挑了過來,父子三人都舀那桶裡的涼茶喝了,甚是暢快。李福仁問道:「水包,你身體不好,挑著擔子還吃得消嗎?」水包常年都愁著臉,無甚表情,道:「吃不消吃得消都要來這一遭,沒糧食天天管人要飯,自己也難受!」李福仁道:「那你就多來幾趟,糧食也多存些!」水包道:「我一天也就能來一趟,下午得在家歇息,一累過頭就要吐血了。」李福仁道:「你比我還小呢,有病人家就是可憐!」把新穀子捧了兩捧到水包的筐子裡。水包也是心裡道謝,嘴裡卻說不出什麼好聽話,又挑著往另一處去了。

  如此勞作,十來點鐘就打了約兩擔穀子,李福仁和安春各挑了一擔,晃悠悠到了阪尾,倒在竹墊子上。原來清晨常氏已在阪尾坪上鋪了竹墊子占了位置,那占不到地的人,有的都鋪到馬路邊上去了。細春也收拾了鐮刀等小器具直接回家。常氏已備好比往日豐盛的伙食,見三人陸續回來了,給盛了飯,狼吞虎嚥去了。常氏便取了耙子,徑直往阪尾攤穀子去。飯後父子三人歇了一晌,下午又往田間去,繼續勞作。如此反復,十餘日把稻子收割完了,又接茬翻了田,種了下季的秧苗。農人勞作,苦中有樂,不外乎如此而已。如我輩如此翻弄筆墨者,雖然禮贊耕作,也愛那收成的氣息,心中卻畏懼那份辛勞,或曰勞動幸福云云,似真情也有假意,嘴上功夫而已。此情此意,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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