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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風起青萍

  第一章 死亡

  晚上十點,鐘之璐剛剛醞釀出一點睡意,就被手機裡飄來的精緻和絃鈴聲吵醒。跟葉仲鍔離婚後的這一個月,她幾乎夜夜失眠,每天不得不借助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睡,在現在這個時候被電話吵醒,可以預料,這個晚上她再也不可能睡好。

  壁燈還亮著,她從小怕黑,總覺得暗處有影子對她虎視眈眈,所以養成了睡覺很少關燈的習慣,離婚前可以抱著葉仲鍔入睡,身邊有男人的陽剛之氣,關了燈也就無所畏懼;不過離婚之後,那種怪異的感覺又回來了,影子潛回來,藏在她身後,每次她回頭看,就沒了。不開燈肯定睡不著,開了燈未必睡不著,她寧願選擇後者。

  掙扎著從枕頭邊摸出手機,螢幕上一串陌生的號碼,看區號卻是本市的。這個時候,誰會給她打電話?歎口氣,無奈地摁下接聽鍵。

  之前她已經設想過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如果是父母,就說,我很好啊,吃得好睡得著,不過是離婚嘛,現代人哪個不離婚的?放心放心,又不是離了葉仲鍔我就活不了了,你們女兒是什麼人還不知道嗎,哈哈哈;如果是鄧牧華的電話,那就說,師姐您老人家饒了我吧,這個時候你打什麼電話,害得我又要失眠啊;如果是葉仲鍔……

  不過十點多,按照以往的慣例,他現在肯定是在某家金碧輝煌的大酒店裡,穿著筆直的西裝,不是跟商場政界的名人談笑風生就是在名媛淑女前展露其魅力風度,輕而易舉地就能博得大群粉絲。算了,他怎麼捨得打電話來。離婚協議書都簽了,最後的希望都不留給她,還有什麼可指望的?鐘之璐啊,你死了這條心吧。

  怎麼也沒想到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女孩子突兀的哭聲,仔細聽,還和著一聲一聲的「之璐姐,之璐姐……我媽媽……」

  之璐傻了眼,連連問:「請問是哪位?」說到這裡想起來了,忙問,「小裡?是你嗎?怎麼了,家裡出事了?你媽媽出事了?」

  「哇,」楊裡哭聲慘烈,「之璐姐,你來一趟吧,我媽媽……給人殺了……」

  這個忽如其來的電話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之璐睡意全消。她以常人難以想像的速度從床上爬起來,換上衣服,系上圍巾,抓起挎包沖出了門,穿過社區偌大的花園。

  當她坐上計程車的時候,全過程只花了七分鐘,那麼敏捷迅速,仿佛全盛時期的鐘大記者再次復活。

  上了計程車,她告訴司機「西城區嘉禾路」,說完又拿出手機打電話報警,急促地說:「嘉禾路三號後的小巷子裡五號小居民樓二層,出了一樁殺人案,麻煩你們派人去看看,對,就是這個電話,找不到位址請打這個號碼。」

  計程車司機震驚地轉頭,看著這個一臉焦灼的年輕女子。這個社區算得上本市最貴的社區,寸土寸金的說法絕不為過。住戶非富即貴,衣著亦不俗。他瞥到後座上的年輕女子卻有些不同,漂亮是相當漂亮,可是明顯是匆忙出門,完全不在乎外形了。她緊緊捏著手機,恨不得可以飛到殺人現場,且還在不停地催促他。司機見多識廣,知道她有急事在身,猛地一腳加大油門,車子向前飛速駛出。

  之璐從車窗裡往外看,今天是正月十六吧。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的確說得不錯。月亮懸在夜空,光芒猶如古代銀幣的輝光,冰涼刺骨。可那光芒還是不及這個城市的燈光扎眼,它們顏色各異,詭秘地閃動著,仿佛一隻只蒼老疲勞的眼睛,將這個城市最隱秘最陰暗的事情都放在眼底。黑暗的交易,背地裡的陰謀,不可告人的罪行,除此,還有謀殺,殘忍且鮮血淋漓的謀殺。

  西城區是江州市里最偏僻貧窮的地區,接近郊外,而所謂的嘉禾路這一帶更是宛如貧民區,低矮的房屋成片,屋舍搖搖晃晃,住戶多半都是從外地來此的民工,條件可想而知,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此地出沒,時不時地還有關於流竄犯的新聞傳出來。

  之璐在嘉禾路下了計程車,在路邊最顯眼的電話亭邊看到了楊裡。

  她咬著手指,淚水仿佛黃河決堤一樣從臉上滾下來,被路燈照得亮晶晶的。她還背著書包,看來是剛下自習回來就看到屋子裡的慘劇。正在上高三的女孩子,那麼孤零零的身影,之璐覺得心口猛然一抽。

  深吸一口氣,之璐走過去,拍拍她。

  楊裡抬起頭,在淚光中看清來人,眼淚大滴大滴地湧出來,一把抱住她的腰,開始號啕大哭,絮絮地說:「之璐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媽媽,好可憐啊……我不敢回去……我不敢看她……」

  楊裡不是一般的女孩子,鐘之璐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清楚這件事情。她受過的委屈體驗過的心酸車載斗量,可她從未看到她流過一滴眼淚。三年前的楊裡還在讀初三,十五歲的女孩子,為了父親的冤死,一個人從偏僻的小縣城來到省城,孤身上訪,在大街上一跪就是一天,最後不吃不喝昏倒在路上,那個時候她都沒有哭。可現在,卻哭得那麼淒慘,聲嘶力竭,聲音都啞了。

  兩人沿著小巷子緩緩走回去,楊裡停住了哭泣,敘述了事情的經過,跟之璐預料的不差分毫。她向來是個聰明的孩子,知道總要面對現實。下晚自習歸來的楊裡以為今天跟以往沒什麼不同,一回家就會看到母親溫暖的笑臉,聽到她關切的聲音,小桌子上永遠有為她準備好的夜宵。可今天不一樣,推開門的時候,她才知道,一切都改變了。

  楊裡很瘦,也不高,之璐握著她的手,幹且瘦,仿佛摸著一把骨頭。之璐覺得手心都是汗水,但還強迫自己用貌似平穩的聲音告訴她冷靜,同時也告訴自己要冷靜。

  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採訪來過兩次,來探望楊裡和她母親許惠淑也有兩三次。楊裡考上省重點中學的高中之後,許惠淑也跟女兒來了省城,在這裡租了這間小房子,地方偏僻,但是租金便宜。

  楊裡的家是很老的筒子樓,大概是三十年前建的,牆壁斑駁,門窗剝落,本來就非常窄小昏暗的走道裡,堆滿了煤塊和破爛傢俱,使走道顯得非常擁擠,偶爾還有死老鼠的惡臭從角落裡傳出來。這一帶都是這種樓房,但是潛藏著某種活力,住了接近三千人。一時間之璐有些恍惚,她記起葉仲鍔說過,下半年這一帶就要拆遷了,將會建起精緻的花園社區。這些人又何去何從?

  門虛掩著,應該是楊裡剛剛太緊張忘記了鎖門。楊裡站在門口,哆哆嗦嗦的不肯進去。之璐深吸一口氣,伸手推了推門,房間沒有光,陰陰沉沉,比這個城市更加陰暗。之璐謹慎地跨前一步,站到了門欄之內。

  血腥味首先鑽進鼻孔。之璐摸到了牆壁上的繩子,往下一拉,待眼睛適應光線之後,驚得倒退數步。之璐以前在省裡最有名的報社做新聞記者,公安新聞,時政新聞都跑過,絕對算得上見多識廣,可依然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許惠淑躺在地上。準確地說,是她零散的身體躺在了地上,地上滿是她的鮮血。她給人分成五部分,四肢和軀幹,像一個機器被拆零了,散在屋子各處。

  之璐踉踉蹌蹌地退出去,扶著牆開始幹嘔,嘔出來的全是酸水。她開始慶倖,幸好這一天她都沒吃什麼東西。暈頭轉向之時眼角餘光瞥到楊裡呆呆看著屋內,腦子清醒了幾分,一把拉住她下了樓,吹著冷風等員警來。

  公安局辦事效率出奇的高,她們在樓下等了十餘分鐘就聽到警笛聲呼嘯而至,片刻後,兩名高大的警官也來到了樓下。之璐恢復了冷靜,自我介紹了一番就帶著兩名公安上了樓。

  楊裡要去,之璐堅決不肯,她實在不忍心讓她再次看到母親被殺的畫面。

  那兩名員警亦很少看到這樣殘忍的謀殺現場,當即也愣在了那裡。

  老一點的那位連連搖頭,「太可怕了。」說完就打電話召集人手。

  警車的響動早已驚動了左鄰右舍的住戶,紛紛探出頭來問情況。看到死者是許惠淑,人人駭然,有大膽的人看了一眼屋內,臉色全變,退縮到牆角嘔吐。

  這種時候,傷心都變成次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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