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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夏天,幾個處級幹部坐在袁楓辦公室等著開會,老劉見中文系主任喬大海、人事處長馬光華都在,瞅了個機會,挑起石南這個話題。沒想到幾句話一下子就像扔在炸藥包上,炸出了喬大海一肚子的不平和抱怨:「你這話一點兒不假,石南才是我們系真正的教學骨幹!人家一步一個腳印兒走過來的,可我有什麼辦法?去年我去找人事處,人事處說有規定,必須是教授或者博士才能安排家屬。我回去跟小石一核計,讀博沒問題啊,他的碩士導師說過幾回了,要他去讀博,可是一讀博就掙不到課時費了,他一家老小吃什麼?喝什麼?拿什麼看病?掰掰算算,讀博得三年,他手上的論文,離評正高差不多了,我就給他出主意,乾脆一努勁兒,明年評個教授,不就齊了?誰知道今年石南的教授批下來了,學校政策也改了,只有博士可以安排家屬!這我就不明白了,博士出來還當不上教授啊,怎麼教授反倒不如博士了?」

  面對老喬義正辭嚴的責問,馬光華笑了,他兩隻手摸著大肚皮,不急不忙地回答:「你可千萬別問我啊。在學校,你問老闆,出了學校,你問教育部。教育部的評估指標要求的是你有多少碩士、博士,數量不夠不合格!就說你老喬,你倒是教授,可填起表格來,你的學歷是本科,不夠檔次!說句讓你受不了的話,你要是出去應聘,還沒有你們那個半吊子小臧,對,對,就是那個臧衛國有競爭力!你沒聽說博導讀博的事兒嗎,就是這麼個理兒!」

  不過,石南現在的處境應當是大有轉機。說起來,給了石南一點兒希望的,還是他的恩師老喬。

  幾個月前,喬大海去世。「國不可一日無君」,中文系雖然算不上什麼「國」,但擴招以後三千多學生的一個大系,絕不能晾在那裡。學校領導研究來研究去,李平原是絕對不能再用了,那麼,剩下的,只有讓剛剛評上教授的石南代理中文系主任職務。雖說他性子「面」了點兒,人也太年輕了點兒,能力似乎也不夠強,但他老實聽話,人緣兒也不錯。院黨委會上,張力行伸手拍著石南的檔案,一字一句地說:「老實的好!大學裡的幹部,關鍵是要穩重。像歷史系的老梁,那麼多人說他不行,不是一直幹得挺好?關鍵是要服從領導!中文系嘛,歷來是好生事的地方,要是碰上個思想太活躍的,不聽招呼的,學生不更得上街!這個石南啊,最大的好處是守規矩,不惹事兒,好!怎麼樣?年輕的教授,規規矩矩的讀書人,就是他吧?」

  大家習慣地點頭,舉手。

  當天晚上,劉含之正巧和石南一起接待客人,宴席上老劉多喝了幾杯。散了席,石南送他回家,一路上攙著、扶著,他忍不住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石南。

  看著石南喜從天降的樣子,酒勁兒又催著劉含之多說了幾句:「不過,石南啊,你千萬記住,院頭兒看上你,就是看上了你老實,不多事兒,你可千萬別學政法系的寧可,你沒那資本!你可別真把自己這個教授當成個什麼。說句難聽話,教授是什麼?見過工地上的民工吧?一樣,都是打工的!教授就是裡頭的大工,你熬上了,你就多掙點票子,沒熬上的,還是個小工!再說句實在話,大學裡咱們這樣的幹部,主任哪,處長啊,自己覺得自己人模狗樣的,發號施令,動不動還想套個社會上的縣級幹部,其實,狗屁!擱人家領導的會上,要不要你幹,也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兒!你要是讓他們滿意呢,別說老婆的工作,就是更多更大的好處,也不是得不到。可你要是戧了老闆的毛兒,哼哼,你就等著吧,不定哪天,代理是去掉了,你也就下臺了!」

  以後的好些日子,劉含之都後悔自己那天的話說得太多了。這年頭兒,人和人都得留個心眼兒,跟什麼人都不能全掏心窩子。老劉當了整整八年教務處長——高校裡也是舉足輕重的官兒,按說,早該上去了,可根本沒戲。不是他沒能力,整個兒河州學院,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劉含之的本事?別的不說,二〇〇〇年本科辦學評估,老劉潑上了半條命,真格兒的就是「上躥下跳」,該跑的跑,該送的送,該說的說,該罵的罵。就連張力行,他也敢跟在屁股後面要錢、要政策。結果呢?評估倒是一次通過,而且是本省同類院校裡的第一個「優秀」,但劉含之也很快就明白,他付出的真實代價是什麼。除了評估通過以後的慶功大會上,劉處長得到一張獎狀和五百塊錢之外,他另外大批收穫的就是冷板凳。「功高蓋主」啊,等劉含之醒悟過來,什麼都晚了。此後的提拔、重用,都與劉含之無關,前些日子甚至已經有消息傳出來,劉含之和兩位副處長都是學理科的,不合適,劉含之該換地方了。

  老劉一點兒不生氣。生什麼氣?別人以為教務處在大學裡舉足輕重,是個顯赫得不得了的地方,其實,這教務處就是一架絞肉機,歷來的處長沒一個不是囫圇個兒地進去,然後血乎拉拉地出來。為什麼?簡單得很,你要是認真管理,你必得罪人。學校裡上至院長,下至小助教,在教學管理上按理應當一視同仁。院長犯了錯兒,不說通報批評吧,你也得提醒一下,可有的人連提醒他,也覺得是你找麻煩。你要是眼睛只盯著老百姓,大學裡的百姓可不是外頭的百姓,一個個都是高智商,眼睛毒著呢,要不了幾回,你就臭了。當然,你也可以隨他去,不較真兒。可一來對不住良心;二來呢,鬧了歸齊,倒楣的還是你。萬一有學生罷課,萬一有什麼事故捅到上頭,教務處長就是理所當然的罪人。更何況這些年鬧擴招,鬧新專業上馬,底下的教學早就亂得慘不忍睹,別看劉含之天天坐在辦公室上網,他心裡可是一本清帳!

  自然,最重要、最最重要的問題還在於,明年河州學院就要接受新一輪的評估——教育部辦學水準評估,劉含之已經被「評估」一次了,已經有了一回扒皮剔骨不得好報的教訓,這一回,愛誰誰吧,他是打心眼兒裡不願再伺候了!因此,誰要是現在讓他下臺,那不是貶他,簡直是救他一命,他恨不得磕頭作揖拜三拜呢!

  可他必須不動聲色。天下的道理就是如此,別人要你讓個窩兒,會覺得對不起你,作為補償,總得給你再物色個比較說得過去的地方。可人家要是看出來你正求之不得,那就是兩回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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