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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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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決定不再理她,我要去按電梯按鈕的時候,她突然倒退了兩步,用身體擋住了我的手臂,「這幾天我一直和哥哥在一起,學校我也不去了。前天晚上我陪著他喝酒,陪著他吐,昨天我跟著他去圖書館,翻了一整天那些很多年前的舊報紙。我看見了那則尋人啟事,可是那又能證明什麼呢?是哥哥的生日沒錯,找的也是那家醫院,但是那個老太太和三個兒子——未必是我們家的人啊,怎麼就不可能碰巧是別人呢?我不信這件事情,我怎麼也不信,你聽誰說的?你告訴我你聽誰說的。?」 「你爸爸。」我的聲音很乾澀。 「今天晚上我就去問他。」南音固執地搖頭,眼睛裡刹那間流露出的那抹無奈讓我覺得她一夜之間就大了好幾歲。 「你敢。」我從牙縫裡擠出這兩個字,就好像是喉嚨痛,說話只能惡狠狠地用氣不用聲音,我緊緊地扼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讓家裡其他人知道,我會教訓你的,不是嚇唬你!你就是裝也得給我一直裝下去,你不是挺擅長這個麼?」 「不問就不問。」其實我知道她也在猶豫,「就算是真的又怎麼樣,有什麼要緊?哥哥本來就是我哥哥,親生的和領回來的又有什麼區別?血緣算什麼東西啊?是不是親人幹嗎一定非得是血緣說了算的!」我驚愕地看著她的臉,這話似曾相識,誰和我說過類似的話?是西決麼? 她沉默了一下,眼睛突然變得冷漠,「可是我親耳聽見了,是你告訴哥哥,二叔二嬸是因為他才死的——這句話,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怎麼可以這樣?」她質問我的時候,滿臉都是那種我最痛恨的、天使一般無辜的神情,「你明明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的,你明明知道哥哥根本就沒有錯,你為什麼要說二叔死了二嬸也不要活了是因為她覺得她和哥哥沒有關係……你到底還有沒有心啊?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陳嫣和小叔結婚的時候,有一次我打遊戲到淩晨然後去廚房倒水,我就聽見哥哥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地喊『媽』,是我跑進去硬把他推醒的——他一直都是這樣的,遇到難過的事情晚上就會在夢裡喊『媽』,考大學沒考好的時候、失戀的時候……我們都知道的,我和我媽媽都聽見過,我們誰都沒有問過他知不知道自己有這個習慣,我們都不敢問……」她重重地喘著粗氣,水汪汪地凝視著我眼淚橫流的臉,「然後,然後你現在等於是在告訴他,他媽媽甩掉他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猶豫過,你這也太冷血了吧!我知道、你厲害,你刀槍不入,你什麼都不怕,你什麼話都能聽,可是哥哥他和你不同,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能夠從小被大伯和大媽那樣鍛煉出來的……」 我鬆開了捏著她手腕的手,扔掉了手裡的包,雙手卡住了她的脖子,其實使不出來多大力氣的,因為我的手都在不停地抖——而且騰不出下來抹一把那些已經讓我什麼都看不清的眼淚。我聽見南音輕輕地笑了一下,「你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對吧?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這種人永遠都不會懂的。」我的手終於從她的身上滑了下來,我整個人沿著骯髒的牆壁慢慢彎下了腰,似乎是要把自己對折起來,用這折疊的力量壓制住身體深處那種撕裂一般,並且泛著穢物的疼痛。 我聽見南音慢慢地經過我,然後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我把車窗打開了,讓傍晚的風吹進來。九月挺好的,夏日最後的那點兒熱的味道和涼爽的風攪和在一起,所以纏綿悱惻。臉上的淚全都幹了,皮膚變得很緊。我腦子裡想著我還是早點兒回去吧,回我自己的家,三叔這裡我還是暫時不要來了——儘管我不知道這「暫時」究竟要「暫時」多久。不敢想。算了吧,我嘲弄地笑自己,你哪裡還有想這種事情的資格?禍我是闖下了,就算我去死也改變不了什麼,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然後我一小小心,發現我走上了一條不准左轉的路。我一邊在心裡詛咒那條路的母親——我也知道她不存在,一邊向右拐進一個狹窄的巷子裡,企圖繞出去。我總是能在這樣的小巷子裡尋到舊日的龍城。車必須要慢慢地挪,不停地按喇叭、以便順利地繞過那些賣蔬菜的車、賣水果的攤子、陰暗的早餐鋪子支在門口的油膩的桌子、那些胡亂跑著的小販們的狗,還有那群像粉絲一樣的歡呼雀躍的孩子們——他們的小黃帽像向日葵那樣簇擁著賣羊肉串的小販,小販臉上沒有表情,對所有期待的眼神視若無睹,從容不迫地用力晃一把那些冒著煙露在烤爐外面的鐵釺——偶像的風範的確經常都是這樣的。 栽希望這條小巷長一些,再長一些,最好我永遠都不要走完它。有的時候,我喜歡這種不平整的路,走走停停地稍微顛簸一下,讓我覺得我的車和我一樣,都是活著的。 我想那是在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吧,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件事情,可能是因為這條很窄很捅擠的路,可能是因為突然之間蜷縮在我的車窗上的晚霞。那也是一個類似的黃昏,我穿過一條這樣的巷子,放學回到家。家裡很寂靜,滿地都是碎片——那時候我們家只有一個房間,他們睡一頭的大床,我睡另一頭的小床,所以每到他們倆吵架的時候,每到屋子裡遍地狼藉的時候,我就會覺得我沒有家了。不過我總是滿不在乎地走到我那張小床的旁邊,把我的書包放在上面,再把我的外衣也放在上面,那塊地方是我的,所以我也必須默不做聲地把一些飛濺在我枕頭上的玻璃片全體抖落到地上去,因為曾經有一次,我一不小心睡在上面,差點兒被一個大頭針戳到太陽穴,其實那個大頭針也是無辜的,它本來睡在窗臺上的一個盒子裡,可是那盒子被我媽用來砸我爸了,於是它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飛到了我的枕巾上。 我其實只是想說,那是一個我的童年裡,非常普通的黃昏。我在仔細檢查我的枕頭的時候,我爸出現在了我身後。他不和我說話,只是從牆角拿起掃帚和簸箕,慢慢地掃地。他看上去神色還好,似乎已經沒什麼怒氣了。也許是因為那場戰爭發生在中午他們回來吃飯的時候,時間已經隔得比較久;也許是因為,他今晚不用去值夜班,沒有夜班的黃昏他總是開心的。掃著,掃著,他就自得其樂地開始輕輕哼唱了起來。他喜歡俄羅斯的歌——不對,那個時候,我上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他們管那裡叫「蘇聯」。管他呢,總之,那些歌似乎是他少年時代最美好的記憶。 他不緊不慢地唱: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熟悉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我要沿著這條熟悉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他一邊唱,一邊掃地。似乎完全無視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的我。碎片微微滑過地面的聲青和歌聲的旋律有種莫名其妙的吻合。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期望他能永遠這樣唱下去。 然後,我媽回來了。她臉上還固執地凝著一團陰雲。她放下手裡東西的時候還是惡狠狠地摔。但是我爸似乎不為所動,他開始唱下面一段了。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印, 沒有腳步也沒有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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