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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你是在質問我嗎?」我吃驚地叫喊起來,顧不得會吵醒鄭成功,「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我從一開始就跟你說了,我們在一起,開心就好,不開心就一拍兩散,你倒要搞出這麼多肥皂劇情來,我真是服了你。我有義務對你說真話嗎?你不要太拿自己當盤菜好不好啊!」我的太陽穴被突如其來的憤怒搞得一陣陣地跳動,電話那邊傳來的只有沉默,沉默越來越靜了,我甚至聽不見了呼吸聲,心就在這個時候突然軟了一下,「冷杉,你犯不著的,玩一玩就算了,何必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呢?」我僵硬地翹了一下嘴角,其實是想自嘲,卻忘了他看不到這個難堪的微笑。

  「鄭東霓!」他居然蠻橫了起來,「少他媽廢話,我只是想知道你現在在哪兒,你亂七八糟地說些什麼我聽不懂!」

  「海棠灣!好了嗎?這個地方叫海棠灣,沒什麼遊客,要是不自己開車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走,聰明的話你現在就在機場找個地方住下來。乖乖地等到天亮了我過去接你,現在好了,我原來的安排都打亂了,你這樣給我添亂你是不是特別開心呀?你的目的達到了沒有?好了我現在要掛了,我屋裡還有小傢伙在睡覺,有事的話,明早再打吧。」

  我迫不及待地收了線,像是在看恐怖片的時候,看不下去了只好急忙尋找遙控器那樣,企圖通過換頻道來逃避血淋淋的鏡頭。咬著嘴唇關了手機,看著螢幕熄滅的時候又突然地把它打開可,因為我敢肯定天亮以前他還是會打來的,我就是知道。

  這個夜晚又不能好好睡覺了。一股濕熱的風拖泥帶水地從敞開的窗子擁擠進來,那是浪濤的聲音在出汗。我的手指深深地纏繞在蓬亂的頭髮裡面,視線從手腕和手腕之間俯下去,俯下去,底下是一片月光籠罩的沙。拜託你敬業一點兒好不好?你是月光,要是連你都不能清涼一點兒,要是連你都不能幽靜一點兒,要是連你都搞不定這個地方陰魂不散的熱度——我該怎麼辦?我現在需要你可以了嗎?我需要你安靜、清爽、面無表情地看看我,我需要你那張沒有五官的臉。因為我覺得我被羞辱了,方靖暉和江薏羞辱了我,我親手設下的圈套狠狠地給了我左臉一個耳光;鄭成功清澈的眼睛羞辱了我,提醒著我此生的破敗和難堪的歲月就這樣來了;Peter羞辱了我,他眼神裡的滄桑和含義複雜的歎息清脆響亮地打在我的右臉上——這右半邊臉還是我自己湊上去的;當然西決也羞辱了我,他那通見鬼的電話將會是我此生最不願意回想的場景之一。當我沒有表情地忍耐的時候,只有我自己心裡清楚,我的整個胸腔都彌漫著一種碎裂般的柔情,它們源自心臟跳動的那個區域,往上蔓延直到喉頭,往下侵襲直到胃部,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殘破的湖,稀釋著我血液的濃度。所以我迫切地需要你來波光粼粼地照耀它們,我的月亮。

  給我一點兒酒好嗎?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想喝,只不過,我被一個孩子橫衝直撞的愛情捅了一刀。這真讓我惱火。沒有人有資格像這樣撞到我心裡的那塊最暖和的地方去。不管他打著什麼樣的旗號,以什麼人的名義。有一行勢單力薄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流進了手臂上面的皮膚裡。完蛋了,我對自己說,我回到了十二年前。那時候我十八歲,愛情,愛情是一個操場上飛過來的魯莽的足球,「鄭東霓」這個笨拙的、來不及躲閑的人就像塊呆若木雞的玻璃那樣被它砸得粉碎。春天,我記得那是在春天,我一個人站在學校實驗樓的樓頂天臺上。

  看著蔥蘢的樹冠莫名其妙地呈現另外一張面孔,我平淡地問我自己到底要不要跳下去,雖然我的腿已經軟了,雖然我不得不用力抓緊天臺上的護欄來維持站立的姿勢,可是我的心裡的確是一片平靜。我模糊地想著這天空它耍了我,它就像那個男人的謊言一樣耍了我,我還以為若是我站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我就能離天空近一點兒,所以我來到了樓頂,所以我來到了這個絕境,我到了絕境才發現,它依然離我那麼遠,像在平地上一樣遠。耍了我的或許不是天空,而是我自己的錯覺——這和愛情其實是一個道理。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又有什麼用?絕望的時候我不需要任何真理,我只是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扔出去,讓地面上看熱鬧的人們產生和當初的我類似的幻覺——那個尋了短見的女孩子有那麼一瞬間融化進了藍天裡。

  然後西決沉默地沖了上來,攔腰抱緊了我,十五歲的他力氣居然已經那麼大。我死命地咬著嘴唇,不許自己尖叫,一邊跟他沉悶地廝打。眼淚不知不覺地就溢出來。指甲掐進他手腕上的肉裡,所有徹骨的恨都倒給了他。他終於制伏了我,企目把我拖走,可能是我掙扎得太厲害了,他於是惡狠狠地把我推倒,天臺上的水泥地被陽光照得暖和了,從我們的正下方,傳來音樂教室的鋼琴聲。我就這樣跌落在了鋼琴的音樂聲裡,看著他的臉龐,突然間就喪失了所有用來燃燒絕望的勇氣。這就是我經常痛恨西決的原因。可是他蹲下了身子,滿臉驚恐地看著我,他說:「你不要哭。」我說「你滾吧你滾吧你滾吧你個傻B你他媽什麼都不懂你裝什麼好人!」但他只是慢慢地把手伸給我,他說:「姐,跟我回家。」

  我做夢了麼,我為什麼夢見了西決?還是十五歲時候的兩決?我甩甩頭,看見手機上那一抹光芒又在閃爍了,像是深海裡面會發光的魚。「冷杉。」我知道我的語氣莫名其妙地淒涼,「你又要幹什麼呀?」

  「海棠灣,對不對?」他的聲音裡甚至有種孩子氣的驕傲,「我問了人家,海棠灣最好的酒店,叫錦瑟家園,對不對?你是不是住在這裡?如果是,我就在大堂裡。」

  「你是怎麼過來的呀,笨蛋?」我驚愕地問。

  「在機場,有個心腸很好的人讓我搭了車,送了我一段,然後給我指了路,我沿著公路一直走,就到了,有什麼難的?三亞又沒有多大,現在天都快亮了,也該走到了。」

  「你沿著公路一直走?」我像個白癡那樣重複著他的話。

  『對呀,一直走。」他笑了,「路上是有一點兒黑,不過沒關係的,時不時的也會有車經過,他們的車燈能替我照亮一點兒路。」

  一股熱浪沖到了我的眼眶裡。我發了幾秒鐘的呆,輕輕地說:「等著我,我就下來。」似乎如果我說話的音量再大一點兒,聲音就會控制不住地打顫。

  踩著一地的燈光,我在長長的走廊裡奔跑,途中經過了所有那些長相相同的房門。我出來的時侯把房卡帶在身上了嗎?管他呢,還在意這種細節做什麼?那種強烈的、白茫茫的渴望像道炫目的光,在我的身體裡呼之欲出。我這個人快要變成它了,我耳邊甚至已經掠過了「自己」在迅速消失的過程中帶出來的風聲。電梯門不動聲色地開啟,非常紳士風度地歡迎我又一次來到了絕境。

  他背著一個碩大的雙肩包,站在柱子下麵。他的眼睛裡有種害羞的神情,但他從頭到尾,都絲毫不躲閃地盯著這個慢慢開啟的電梯,以及從裡面飛奔出來的我。

  我該怎麼辦?我要衝上去抱緊他嗎?可我突然間變得膽小如鼠,我只是慢慢地走上去,輕輕地抓住他的手,對視了幾秒鐘,我對他笑了,「傻瓜,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多危險?」他怔怔地看著我,點頭,再搖頭。

  「為什麼?」我知道我問得沒頭沒腦,可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怕。」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頰,「我怕你走。我怕你帶著火星人,又重新回去找他的爸爸。你們要是一起走了,那我呢?」

  「白癡啊你,」我打了一下他的胳膊,「那怎麼可能?我是來談離婚的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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