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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我如夢初醒地跳起來。覺得腦子裡異常地清醒,清醒到周遭的所有事物都在不動聲色地發出一種微小的振動的聲音。「三叔,」走到臥室的門口問我突然回過頭,「你這麼相信我,那我也有件事想告訴你,」我費力地笑笑,「不過我現在不說。我要等你的身體沒問題了再告訴你,不管是確診沒事,還是手術以後,反正三叔,你記得,你得加油,醫生要你怎麼治你都要聽話——你還沒有聽我的故事呢。」沒有來得及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我就轉過身去,用最後一點兒力氣和精神撐著自己講完最後一句正常的話,「不早了,三叔我送你回家吧,然後我就要去店裡了。」跟著我走到房間,把門關在身後,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像一跟崩斷了的弦,還知道自己淚如雨下。

  你傻不傻,西決。蠢貨,西決。謝謝你,西決,謝謝。

  Chapter 11 美美

  那幾天我只要醒著,就在店裡。從開張,到打烊——有時候我把鄭成功也帶來,因為三叔馬上就要做手術了,只有打開他的胃,醫生才能判斷那片陰影究竟是否兇險,所以這種時候我不想再讓三嬸為了我的事情操心了。我可以把他的學步車固定在吧台後面的一角——反正他也學不會走路,最多只是勉強站立一下而已,給他一個玩意兒,有時候是贈送給顧客的鑰匙鏈,有時候是一個空了的放糖的小鐵盒,他都能津津有味地玩上好半天。我坐在高腳凳上面靜靜地俯視他,總會突然覺得他是一株隱藏在燈光森林裡的小蘑菇,完全看不見吧台的城牆後面那些晃動著的臉,客人們的笑聲或者低語對他而言不過是刮過頭頂的風。

  我知道茜茜她們這兩天很不舒服,我從早到晚都在那裡戳著,讓她們不好溜號,其實她們多慮了,因為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神志根本就是渙散的。我只是想儘量減去三叔家的次數,我不想看見西決。但事情總是這樣的,怕什麼就來什麼。有天夜裡,他一個人來了,隔著吧台,鄭成功非常熱情地從學步車裡抬起頭,在收銀機器的響聲裡對舅舅一笑。「別帶他來這種地方,空氣不好。」西決說,「我可以每天到你那裡去看著他,直到你回家來。」「謝了,」我故作輕鬆地說,「雪碧也慢慢大了,大晚上的總是和你這個歲數的男人同處一室不大好……」「亂講些什麼!」他抬高了一點兒音量,「就這麼定了。明天晚飯以後我就到你家去。」他語氣裡真的有了點兒惱怒,於是我便不再做聲了,我本來想明知故問:「每天晚上到我那裡去,你不去見江薏麼?」——但終究還是咽回去了。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壓力,聽三叔說了那件事情以後,我常常會突然覺得,我沒有了像過去那樣肆無忌憚地嘲弄他的權力。更過分的是,我不再嘲笑這個眼下變得很怕他的自己——似乎這怕是理所應當的。

  我知道他和江薏正在冷戰中。不用從他嘴裡套細節了,反正每天淩晨江薏都會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總是很急切地問,「東霓,他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麼?他真的什麼也沒說?」我當然不會告訴她,西決來這裡跟我要酒。我給了他一個瓶子和一個杯子,跟他說:「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他喝完一杯以後,突然對我笑了,他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二十七歲了。」

  「該死。」我用拳頭砸了一下腦袋,「三嬸這兩天是因為三叔的病,心裡太亂才會忘記的,不然她早就要張羅著做長壽麵……」我很心虛地替三嬸解釋,其實也是替我自己解釋。「我知道。」他淡淡地笑笑。可能因為我不敢抬起頭仔細看他的臉,一時間沒有注意他喝了多少杯。

  「其實,」我猶豫著,選擇著措辭,「你跟江薏一起去北京挺好的。她碰上的是個很不容易的機會,你也……多替她想想。別太擔心三叔的事兒,我都想好了,要是三叔真的是癌症,我就給雪碧在中學辦寄宿,然後帶著鄭成功住在三嬸這裡,總是能幫很多忙的,你不用再想那麼多了。」

  他默不做聲,又是淺淺地笑了一下,似乎是笑給破璃杯上自己那個誇張的影子看。

  「你不要總覺得自己一個人扛著就什麼問題都能解決,」我輕輕歎氣,「需要什麼你得直截了當地說。」

  「我不願意離開你們,也不願意離開現在的學校和學生們。」他沒有表情。

  「我要是江薏的活,聽見你這麼說也會寒心的。」我下意識地滑動著滑鼠,讓Excel裡面的帳目一行行沒心沒肺地從我眼前滑過去,「她現在有那麼好的一個機會,你的意思是要和你結婚就一定得放棄麼?這有點兒自私吧?」

  「我沒有叫她放棄!你別聽她的一面之詞。」他煩躁地仰起頭,沖我瞪眼睛,其實在我面前,他很少這麼——這麼像一個「弟弟」。

  「那你到底是什麼態度呢?」我簡直要被他這副惱火的樣子逗笑了。

  「我讓她先自己一個人去,」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婚禮的事兒暫時緩緩,但是我沒說分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走一步看一步」是他的口頭禪。

  「西決,」其實我想說「該死」或者「白癡啊你」,但是我忍住了,「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豈不是等於告訴她,你打算就這麼拖著拖著,直到最後拖不下去了無疾而終麼?你要是真的不願意離開家離開龍城,長痛不如短痛,跟她說清楚,散了就好了。」

  他對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捨不得她。」然後我發現他面前瓶子裡的酒已經喝掉了五分之四,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剛給他的那瓶不是啤酒,是烈性酒。可是現在來不及了,我知道,當他臉上開始露出這樣的笑容時,他就醉了。小的時候他常常對我這麼笑,比如說當他拿到了一件很喜歡的玩具,他的笑容就總是又幸福又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童年時我看到他這樣的笑容就很火大,我就總是在他這樣笑著的時候過去狠狠地掐他一把,或者把他推倒,他就那樣專注地看著我。眼睛裡盛滿了困惑,明明眼裡已經沒有笑意了,但是臉上還維持著笑容,似乎是一時間不能相信在他自己這麼快樂的時候,撲面而來的卻是惡意。

  西決的性情終究是沉靜的,就連醉了,都醉得不聒噪。他只是比較容易笑。似乎我說什麼他都開心。突然之間,他看著我,很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微笑著低聲說:「姐,我就是想找到一個女人,把我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為了我什麼都願意做。這是不可能的吧?唯一的一個為了我什麼都可以做的女人,應該是我媽,要是我媽也做不到的話,就別癡心妄想,別再把希望寄託在任何人身上了,對不對?可是我就是想去找,就是覺得萬一這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就是讓我碰上了呢,我管不住自己,姐,你說怎麼才能徹底斷了這個念頭?」然後他身子一歪,臉頰直直地貼在冰涼的桌面上,睡著了。我驚訝地輕輕摸了摸他的額頭、他的鬢角,我的手指就像這柔軟的燈光一樣,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蔓延過了他的耳朵,他的耳廓還是軟軟的,和小時候一樣。那個時候奶奶總是開玩笑說,耳廓這麼軟的男孩子長大了會怕老婆的。他就很惱怒地在大家的笑聲中對所有人擺出威脅的表情,以為他細嫩的小牙齒咬緊了,人家就會怕他。

  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常常欺負他。我很認真地恨過他一陣子。因為在我上小學之前,我住在奶奶家——那是我童年裡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可是後來,在西決兩三歲的時候,二嬸得了急性肝炎還是什麼病,爺爺就一定要西決跟他們住在一起,怕小孩子被傳染,奶奶沒有精力照顧我們倆,可是又沒法逆了爺爺的意思——結局當然是我被送回了我父母的身邊,回到我自己的家過那種任何一樣傢俱器物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在我眼前粉碎的日子。那時候我小,我不懂得恨爺爺,只知道恨西決。我有很多辦法欺負他,當然是在大人們看不見的時候。比如我偷偷撕掉他心愛的小畫書,然後告訴奶奶是他自己撕的;比如經常在煩躁的時候沒來由地罵他是「豬」——在那個年齡他無論如何也反抗不了另一個比他長三歲的孩子,但問題是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反抗,他總是一轉眼就忘記了,然後重新笑著跟在我身後,像向日葵那樣揚著小臉兒,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美美姐姐」——那時候我們不是東霓和西決,我們是美美和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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