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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啤酒讓我清醒。我閉上眼睛,傾聽著它們在喉嚨裡慢慢滑行的聲音,它們不緊不慢地蔓延著,撫慰著我身體裡面那些灼熱的內臟。一定有辦法的,等我腦子更清楚的時候我就能想到辦法的。我才不會死呢,該死的人都還活著,我怎麼捨得死?現在,喝酒吧。只有這個老鋼琴前面的那盞燈開著,我和這道昏暗的光線一起,變成室內這無邊際的黑暗的魂魄。我怔怔地看著手指間那根煙,它自得其樂地燒著,有一截灰眼看就要掉下來。我輕輕伸出食指,想把它們彈到地板上,可是就在一刹那間我恍然大悟,於是我急急地端起面前那罐還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啤酒,一口氣喝幹了它,啤酒裡面那些濃烈的氣體一直頂到了喉嚨上面,然後我才把那截煙灰彈到了空的易開罐裡。

  真蠢。我笑自己。現在和當年跑場的時候不同了。我自己是這間店的老闆,什麼都是我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條木板,要是連我都不愛護它們,我還能指望誰呢?准是這架鋼琴、這道光線讓我有了錯覺,以為自己回到了那個時候,每一天跑完場,和band的傢伙們一起喝酒聊天的時候,我都喜歡偷偷地趁人們不注意,把煙灰彈在地板上。像是惡作劇一樣,沒有膽量當面對那些使勁克扣我們、不肯給我們加薪的老闆豎中指,只好做點兒什麼表示我噁心他們吧。算是做給自己看。

  那時候多年輕,多孩子氣,但是多快樂。可就在這個時候,方靖暉的那句話又熱辣辣地穿過了我的腦袋,「你覺得法官會同情誰?是一個職業正當、什麼記錄都清白的植物學博士,還是一個金盆洗手了以後只會從男人身上討生活的歌女?」那種熟悉的嗡鳴聲又開始肆虐了,摻和著酒精的味道,和類似於嘔吐物的腥氣。我捏緊了拳頭,四處尋找著我的手機,我不管,我說過的,我要那個婊子養的男人為這句話付出代價,我現在就要。

  「方靖暉,你給我聽好了。」我不管不顧地說,自認為自己還算是維持著威脅人的時候必需的冷靜,「我沒有嚇唬你,我什麼都敢做,我跟你講我什麼都不怕。……反正鄭成功那個小東西的命是我給的,把我逼急了我帶著他一起開煤氣……不就是這條命嗎?我可以不要,我敢,可是你敢不敢?方靖暉你說話呀你敢不敢……」眼眶裡一陣潮熱的刺痛,可是沒有眼淚流出來——全都燒幹了。我知道,我又做錯了,我又沒能沉住氣,我知道我這樣做其實正中他的下懷,我在身處下風的時候應該仔細尋找突破的機會,可是我卻又是一咬牙就起來掀翻了棋盤,我又讓人家看到了我的氣急敗壞,又讓人家見識了什麼叫做輸不起——可是誰叫他侮辱我?

  隔著上千公里,他無可奈何地笑,「東霓,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去睡吧,等你清醒了再和我說。我要掛了。」於是我也笑了,「要是你現在床上有人的話,你應該負責任地轉告人家——你說不定帶著一身亂七八糟的有毒的基因,問問她有沒有勇氣幫你生第二個鄭成功。」然後我就迫不及待地掛了電話,臉上依然帶著微笑。果然,我的手機開始瘋狂地響,他終於被我戳到了不能碰的地方,不打算再維持那副冷靜的表像,準備跟我對罵了——於是我心滿意足地關上了手機,我眼下可沒興趣陪你練習,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對罵起來,總是我贏。

  幹嗎總是擺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總是那種風度翩翩,專等著欣賞我如何失控的樣子?我用力地重新拉開了一罐啤酒,太用力了些,拉環劃到了手指。我把臉埋在了胳膊裡面,因為突然之間,脖頸似乎罷了工,拒絕再替我支撐著腦袋。我和方靖暉之間總是這樣的,誰也別想維持好的風度,誰也別想從頭到尾保持得體的表情,因為我們兩個人的關係已經是這麼齷齪了,任何對於「尊嚴」或是「教養」的執著都顯得可笑。這到底有什麼意思?我在心裡問自己。

  就算我早已不可能再回到那個我出生長大的工廠區,因為我幾乎繞了半個地球;就算早就告別了嗓子唱到嘶啞的日子,因為我變成了想讓當年的自己豎中指的老闆;就算早已不用擔心半夜回家會被房東罵,因為我住進了一套客廳可以用來打羽毛球的房子裡,可是就算這樣,又有什麼意思?生活的內核永遠讓人醜態百出——不管你給它穿上了多麼燦爛奪目的外套。早知如此,當初還奮鬥什麼?

  「掌櫃的,這麼晚了,你怎麼一個人?」

  他站在光和黑暗微妙銜接的地方。冷杉。正因為光影的關係,臉上呈現一種黯淡的色澤。我還以為我自己見了鬼,不過,這個鬼看上去還蠻順眼。依然挺拔,並且,棱角分明。我不確定我是不是又在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這麼晚了,你為什麼會在這兒?」我問。

  「因為我住在這條街上。」我知道他注視了一下鋼琴上並排著的幾個啤酒罐,「我的學校在這兒。我去書店買書,那邊有家一直營業到淩晨的書店,真的,就在街口,一直到12點才關門,有時候甚至更晚,那裡面有些書是我們這個專業的,特別難找……」

  我無可奈何地打斷他,「對不起,你說話一直是這樣的麼?你到底知不知道什麼事情應該多說幾句,什麼事情應該一筆帶過?」

  他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似的開顏一笑,牙真白,「哦,是這麼回事兒。我剛才說我去書店,然後我就想到你可能會覺得我在撒謊,因為龍城很難找到一家開業到這麼晚的書店,所以我就覺得我得多跟你解釋兩句——」他似乎完全沒在意我臉上錯愕的表情,「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你問我為什麼還在這兒。因為我回來的路上看見店裡有燈光,有點兒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說,要真的是小偷來了,你還打算搏鬥?」我真想看看他到底是真的少根筋,還是裝傻。

  結果他誠懇地說:「不一定,看人數多少了,要是只有一兩個人,我對付起來應該沒什麼問題。」

  「黃飛鴻。失敬失敬。」我笑道。

  「那倒不敢當。」他居然泰然自若地接我的話,「我小時候是學過七年的散打,不對,六年半。其實我的技術也就那麼回事,不過掌櫃的我告訴你,打架這回事,技術根本是次要的。最關鍵的是要豁得出去,你不怕死,對方就會怕你。」

  我非常冷靜地回答他:「我剛剛說黃飛鴻,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在這種情況下,配合我,笑笑就好了。這不過是幽默呀,你難道不懂什麼叫幽默嗎?」

  他又笑了,笑得心無城府,「不好意思,真沒看出來。」

  「好了,」我沖他揮揮手,「走吧,已經很晚了,你再不回宿舍的話,你們老師該罵了。」我習慣性地語氣諷刺,忘記了他恐怕聽不出來。

  「不會的。」他果然是聽不出來,「宿舍那邊,本科生確實是管得嚴一點兒,熄了燈就要鎖門。不過我們研究生沒事兒,尤其是我們基地班的樓,根本沒人管。」

  「你說什麼?你才多大——已經念過那麼多的書了麼?」我大驚失色地看著他。

  「我22。」他又做出了那副認真坦然的表情,「16歲上大學,那年考上這邊的基地班,就是那種七年制的,一起把四年的本科和三年的碩士讀完,掌櫃的你知道什麼叫基地班麼?我們那屆高考的時候……」

  「行了,你真的可以走了。」我忙不迭地打斷他,以示投降,「我相信你沒撒謊,你22,你也是貨真價實的研究生,很晚了,小朋友,再見。」

  「掌櫃的,這麼晚了,不然我送你回去吧。」見我沒有反應,他補充了一句,「你開車來的麼?我有駕照,你放心。」

  「我在等我的朋友,行不行?」我真不明白這個人到底是怎麼長大的,我和雪碧說話都用不著這麼費勁。

  老天爺奇跡般地顯靈了。也不知為什麼,只有在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他才願意幫我。陳嫣站在店門口,猶疑地朝裡面望著。我顧不上懷疑她來幹什麼,驚喜交加地說:「你看,我的朋友來了。」

  「掌櫃的,再見。」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看了陳嫣一眼,終於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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