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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十章

  老馮家的地窖靜得一片死寂,馮剛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那是一種極可怕的寂靜,可怕到時常讓人懷疑自己是否還活著。這感覺很像他以前在勞教所裡蹲過的小號,只要把燈關掉,就幾乎完全一樣了,但小號裡也沒靜到像現在這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這種寂靜還有另外一個可怕之處,那就是讓聲音變得比寂靜更嚇人。地窖裡不冷,但每天他爸爸都會在回來時燒上一會兒土暖氣,每到那時,熱水流動的聲音和蒸氣敲擊水管的氣錘聲就會被放大好多倍,於空曠中震盪得人頭皮發麻,尤其是後者,每一下都似乎是在耳膜前發生的一次劇烈爆炸。同樣令他無法忍受的還有光線,昏黃的燈光投射到被年代和潮氣浸淫得穢暗的青磚上,產生一種醜陋嶙峋的色澤。在這樣一個四壁、天花板、地面渾然一體,全部是用青磚砌就的地窖裡,看得久了就仿佛所有的醜陋、所有的牆都壓了過來似的。他試過以關燈來逃避這無法躲藏的壓抑,但徹底的黑暗也讓他受不了,總之就是一切都無法忍受。

  除了對寂靜、對聲響、對光線和對黑暗的矛盾恐懼外,還有無窮無盡的孤獨伴隨著無所事事的無聊陣陣襲來,時間緩慢得像要停頓了一樣,一天就跟一百年一樣地漫長。他躺在炕上回憶這幾天發生的事兒,還有這十幾年裡走過的日子,有的時候這種回味會短暫得讓眼神變得空洞,讓腦海裡的影像鮮活起來。但回味之後,重新面對這毫不生動的一切時,就更加重了所有的折磨。畢竟回味是有限的,可以在一段時間裡從頭到尾像電影一樣放完,而眼前的折磨卻根本看不到盡頭!

  那時,他想起了以前聽說的關於小號的故事。聽獄友講,勞教所裡的小號,最多也就關人一個星期,而真正監獄裡的小號,最長有關過一兩個月的,被關的人,有的一出來就精神失常了。那時他還不怎麼信,但到現在,他徹底理解了。

  馮剛是在第四天才完全明白了父親馮得才的用意。那晚父親送飯下來,馮剛仰臉沖著小小的傳送口和顏悅色地問他:「爸,今天又打聽到啥情況了?」

  「沒啥,我上哪兒打聽啊?」

  「咋就打聽不著啊?去收購站問,要不乾脆去派出所問也行啊。」馮剛一聽有點急了。

  「孩子,你就聽爸爸一回話吧,老實地在裡面待著,別問那麼多了,嗯?」馮得才又是那副苦口婆心的樣子,馮剛從小就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姥爺那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更讓他服氣。

  「你咋這麼磨嘰呢?你要不想幫我就拉倒!把梯子放下來讓我出去,在這兒都快把我憋死啦!」說到最後這句話時,馮剛已經按捺不住地發火了。

  「出去?出去幹啥?出去打架?出去掛馬子?嗯?還是出去被員警槍斃啊?」馮得才說話的口氣一下硬了起來,臉上也有了以前難得一見的威儀。「兒子我告訴你,這回你哪兒也別想去!只能在這待著!」

  「你個老雞巴燈!快把梯子放下來,要不然我把你另一條腿兒也給打瘸了……」馮剛惱羞成怒地喊了起來,話還沒說完,傳送口就被他爸關上了,留下半截話在地窖裡迴響激蕩。就在那時他腦海裡才突然閃出一個念頭,這該死的馮瘸子不會是想關他一輩子吧?

  「我操他奶奶的!」馮剛咬牙罵了句,一股火氣騰地燃燒起來,他抬手使勁兒地一拳打在牆上,可除了手上傳來的鑽心疼痛,對那無法逾越的高牆,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想起了他那沒有任何印象的母親,他無法想像,她是咋樣在這可怕的地窖裡待上那麼久的?說不定她就是在這兒被他姥爺生生關瘋的!他早就注意到,地窖中間地面上有一道塌陷的淺溝,像是人用腳踩出來的,那一定是當年他媽在這裡受著同樣的折磨,瘋狂暴走踩出來的!

  一想到這兒他就不寒而慄,他寧願跑出去被人打死或乾脆被員警抓去蹲真正的監獄,也不願意再在這裡待上哪怕一分一秒。

  第二天晚上同一時間,當馮得才再送飯下來時,他儘量不動聲色地求他爸,「爸呀,我在這裡待了這麼多天了,都快憋死啦,能不能讓我上去換口氣?」

  「不行……」馮得才斬釘截鐵地一口回絕。

  「求你啦……就一會兒還不行嗎?然後我再下來。」他長這麼大第一次這樣求他爸爸,

  「你就是說破天也不行,你在裡面想吃啥、喝啥、幹點啥爸都答應你,出來可不行!」

  「那你真打算把我關在這裡面一輩子嗎?你到底啥時會放我出去啊?」

  「好孩子,爸這麼做也是被你逼出來的,你就啥都不要尋思了,爸不會再放你出來了……」馮得才絲毫不為所動。

  蓋板關上後,馮剛憋足了勁兒在裡面使勁地大喊大叫,希望有鄰居,甚至員警聽見也好,那樣就能把他從這里弄出去了。但除了震得自己腦門芯子發麻之外,一點效果也沒有。那晚他怎麼都沒辦法再睡著了,煙癮和絕望使他像困獸一般狂躁。之前他曾求他爸爸幫他買條煙送下來,被他爸一句「小孩子抽哪門子煙」給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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