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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什麼?」她蜷縮在我懷裡。

  「有件事,想告訴你。」

  「想要坦白過去的豔史?」她伸過頭來,頭髮弄得我的臉癢癢的。

  「想到哪兒去了?」

  「那你想說什麼?」

  「不知道。我心裡,總是有一種聲音在想說話。」

  「聲音?」她好奇地貼著我的胸脯,像是想要聽它到底在說什麼。

  「你能聽見?」我苦惱地說,「你聽見了?有一個聲音,好像在心裡不停地說,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聽見了嗎?」

  她沒聽懂我說的話。遲疑地抬頭問我:「走?你想走到哪兒去?」

  我搖搖頭,試圖向她解釋:「哪裡也不去。只是心裡的聲音這麼說。明白不?心裡有一個聲音,它說,哎,走吧走吧。」

  「走吧?——想走到什麼地方去?」

  「不知道。我很苦惱,很困惑。」

  她坐起來,在黑暗中,閃亮的眸子望著我:「你要走?你不喜歡我了?」

  「沒有不喜歡你。」我歎了口氣。

  她彷佛惱怒起來,說:「還說喜歡我!你這壞傢伙,你這個騙子。」

  我攔住她說:「別這樣,寶貝。這是真的。真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在說啊。來到深圳後,我總會聽見這個聲音。好苦惱啊。」

  「幻聽?」

  「當然不是。」

  可是,陳旎是一個何等聰明的女孩子啊。她說:「那聲音?也許是你的夢想?」

  「啊,夢想?也許是?」我也給她搞糊塗了。

  「有些人心裡總有些事情牽掛著,永遠不得安寧。」

  「不得安寧?」

  「別學我說話,壞蛋。」她嗔怪著說。

  也許她說的對,我的心裡總有某個渴望,所以折磨我。也許有一種力量,在不自覺地推動我。這股力量,讓我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或困難都不要停下來。它讓我只管往前走。倘若這樣,我的一生豈不就是只管往前走的一生?沒完沒了地走?這真是讓我太痛苦了。

  「現在好些了嗎?」她撫摸著我的胸脯說。

  我出神地說:「好些了……」

  她輕聲說:「你是個活在自己內心的人吧?你心裡那句話,走吧走吧。說不定就是要你從自己的內心走出來。」

  啊?我是個固執生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嗎?我很驚訝,反復問自己:「會是這樣的嗎?我會是這樣的嗎?」

  她溫柔地說:「誰知道呢?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捉摸不定的男人。」

  ******

  那一年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公司剛剛走上正軌,我就迅速擴大規模。洪老闆對我很好,將他的部分業務給我做,極大地支持了我。我招的十幾個人,都很年輕。這是很正常的,這座城市就是一座年輕的城市啊。每年從內地蜂擁而來無數年輕人,他們持有各種學歷文憑,擁有不同的專業知識,給這座城市帶來無窮活力。我的員工中,有普通大學生,也有研究生,還有一個大專生。並且,十幾個人中有三兩個是女的。他們懷著不同的想法加盟我的公司。當時,儘管業務大增,我們仍舊擠在福田的一幢多層舊寫字樓裡,在勞碌繁忙中,平靜地奔向各自的夢想。我猜想,他們每一個人,也許都未曾料想到,他們的夢想是以如此平常、波瀾不驚的方式開始的。

  當然,如果知道後來公司的最後結局,我是不會這麼拼命的,就像現在我不會再去開一家公司一樣。是的,一個人只有失敗了,才知道什麼才是適合他的。只可惜,往往非得到這個時候,才會發現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段時間,我既做總經理又兼策劃總監,甚至還擔負了財務工作。我們工作得很辛苦,一開始接不到活,我每天疲於奔命,滿世界尋找客戶。而他們,等米下鍋,每天閑得發慌。後來,我厚著臉皮去找過去的同事,找同學,還找了唐愛國,直到後來洪老闆鼎力相助。那些工作夥伴,說起來還算不錯,只是對不停地加班感到有些厭倦。可是,對於這個我也沒有辦法。在我們的行業裡,加班是家常便飯,不加班倒變成了天方夜譚。我們的客戶永遠是急匆匆的催命鬼,好像明天一早不拿出設計稿,他們的整個工作就要告吹,而責任都該由我們來負。他們的工作,就是許多個審看和不斷的否定。最可惱的,每一次審看設計樣稿,他們都是如此的漫不經心,對那些如此重要的東西,根本不經細察,卻仍舊沒完沒了的挑剔。盲目使用各種否定詞,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我們的一個又一個日夜的辛勤勞作,常常這樣被他們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槍決了。於是,同事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複做著同一件事情。那種感覺像極呆在黑暗之中遭受永無盡頭的折磨,又像西西佛日復一日推石頭上山。同事紛紛叫苦,說這些客戶簡直不是人,簡直不把我們當人看待。我們過的日子,真是連豬狗都不如。

  這樣的日子和埋怨,漸漸成為常見的風景,公司始終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澹的氛圍裡。對於同事而言,公司就是一個讓他們不停幹活的場所。而對我來說,則意味著永遠必須面對並處理好各種層出不窮的新問題。客戶總是埋怨我們的價格高,其實如果扣除工資和其他費用,我們也沒有多少利潤空間。可是他們仍舊不近人情,想要將我們砍壓成義工。為了生存,我們必須努力工作。我們不能也不想成為奉獻者,因為,我們首先要養活自己呀。

  也有幸福的日子。當一單較大的業務談成時,當一筆較大的款項回籠時,我會尋機與員工們共同歡慶。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年輕人都是喜歡熱鬧喜歡玩的。我們去酒樓瘋狂喝酒,或去夜總會縱情K歌。我的公司,在風雨飄搖中跌跌撞撞度過最初難熬的時光。用唐愛國曾經的行話來說,是止跌企穩。這是好現象,我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因為加班太多,陳旎飛行回來,不願意獨守空房,乾脆就常常直接坐計程車來公司裡。這樣,同事們得以窺見到我靚麗的女友。他們十分詫異,我的女友竟然是一名漂亮的空姐,無不嘖嘖驚豔。陳旎對我擁有一家小公司充滿好奇,到公司的每個房間裡(總共才三間哦),這裡看看,那裡瞅瞅。喔,這就是公司嗎?她非常幼稚地問,惹來一陣笑聲。在中國,很長一段時期以來,全國各地的女孩子差不多都對男友所開的小公司均抱有莫名其妙的好感。這是容易理解的,要知道,夢想正是從這裡像清晨鄉村的炊煙一樣嫋嫋升起的。陳旎對他們的嘰嘰喳喳不是太在意,任由他們開玩笑說三道四的。有時候一高興,還會主動去街角處的四川小酒樓裡,叫喊外賣來請大家吃。通常是,一大盆重慶水煮魚,又在路旁小店買一大堆烤羊肉串,烤秋刀魚,烤香菇,烤韭菜,烤豆干,烤雞胗,烤海蝦……然後,打開冰鎮金威啤酒,招呼大家吃飯喝酒。

  那些時間,陳旎充滿快樂。她經常笑嘻嘻在我耳邊悄悄說:「葉蟬,開公司蠻好玩的。是不是?哎,你回答我呀?我見過多少衣冠楚楚的人,見過多少比你有錢的人,但是沒有你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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