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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好。明天繼續請。」今天的確是太醉了,我們都不能再吃酒了。再說,現在再吃酒的話,我就情不自禁會很傷感的。我的舌頭,也不那麼的利索。

  「看你的樣子!看、看你……就知道你的魂又掉了。唉,別看什麼星星了。他娘的,你這個人,毛病怎麼這麼多?」他睥睨著我,嘮嘮叨叨的說。

  「愛國,我告訴你。我想告訴你,我、我想起我的少年時代了。」我不無感傷,竟然也跟他一樣,有些結巴起來。

  少年時期,我經常看我父親與同在鄉村中學教書的同事王老師(我喊他王叔叔)喝酒。他們每每喝至夜半王老師才回,父親執手相送。遙不可及的天邊,也是三兩顆這樣閃爍的寒星。不過,那時我還不懂看星空。否則,清朗的星空,不知道有多少的美麗,要頻繁進入我少年的綺夢中。

  王老師和父親一樣,大學俱讀自南京大學。王老師是上海人,大學畢業回到上海工作。當年年少氣盛,愛發牢騷,不小心得罪了原單位領導,於是被以政治的名義,戴上一個罪名,從上海發配來到這南方偏僻之地,以教書謀生。父親下放的地方是內蒙古的鄂托克旗,期間他們多有書信往返。父親遠在塞外苦寒之地,王老師一人在吉安,生活乏味,就一直慫恿他來贛南。後來,父親果然聽從了王老師的建議,托人找關係,好不容易將戶口等遷到內陸小城吉安來。開始在農村的生產隊勞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後來由於鄉村教師短缺,被當地一位好心的公社領導調到吉村完小教書。到白鷺洲中學是後來的事情。

  吉安城東,浩闊的贛水之中有一塊江中綠洲,洲中有林木掩映中的建築群,便是白鷺洲中學之所在。白鷺洲中學始建于宋代,古時叫白鷺洲書院。文天祥時代因同時出過三十九位進士(其時,文天祥高中狀元),震動朝野,被當時的皇帝宋理宗欽賜禦書「白鷺洲書院」匾額,為當時江西四大書院之一。自1241年以來,白鷺洲一直是學府所在地,書院幾經毀損亦屢獲重建,歷經七百餘年,洲上一直書聲琅琅。在白鷺洲中學,他們教中學語文,有時候兼教政治或歷史。在我眼裡,他們真是才華橫溢,無所不能。他們是南大不同院系的師兄弟,多年好友,如今又一同偏居江南一隅。空閒時節,常常聚在一起吟詩作畫,借酒抒懷。比較讓我傷感的是,王老師的城裡太太連鄉下來都沒有來過一次。她受不了這裡的苦,執意要留在上海,不願意跟他來這農村落戶,兩個人遂離了婚,天各一方,各走各的獨木橋。他們膝下有一女,一直跟著前妻留在大城市裡。開始父親與他都是單身漢,後來我父親結婚生子,王老師就經常來我家玩,父親總是留他吃飯,反倒變成照顧他了。到我長大到可以幫助母親買醬油的年紀,我就常常被母親支使去附近的小賣部(小商店),買幾塊錢一瓶的廉價三花白酒回來給他們喝。王老師這個人喝酒很特別,幾乎不吃菜。碰巧有一小碟椒鹽花生米,幾塊醃蘿蔔,那就很好了。如果是夏天,能有幾個新出的碧綠蓮蓬,清香襲人,含怡吐翠,玲瓏可愛,則更是平生快事。母親常常會悄然去采來一束怒放的野花,插在舊瓶子,害羞地擱置在窗臺,任清風搖曳。做畢這些事,她會悄悄的去看一眼父親,她知道父親喜歡這些文雅的風物。

  酒過三巡,他們不同的特點就顯現出來。這個時候,我飯也吃完了,就趕緊跑去磨墨鋪紙,像是訓練有素的小動物。家裡養的大黃狗,總是在這個時候煩我,在我的腳邊遊來蕩去,拌得我要摔跤,我總是會情不自禁飛起一腳踢開它,它呢,經常是不吭聲的夾著尾巴躲開,或者低低的嚎叫一聲逃走。我記得王老師,臉微微的紅,似笑非笑,總是朝父親誇獎我幾句。背後聽到,我還會有些忸怩作態呢,有時不小心會將墨汁弄了一身。他們借助酒勁,就著一腔激情,奮筆揮毫,寫出一幅一幅令我詫異的優美書法或詩歌,那濕潤的墨氣,仿佛有生命一般,傲然地遊走在薄薄的草紙間,令我訝異不能平靜。然後,他們相互之間,又會很客氣地互相更換位置欣賞一會兒,彼此讚美幾句,謙虛幾句。然後,又都謙謙然的,心滿意足的,回到飯桌旁,繼續豪飲神聊。

  飲酒完畢,我會跟在父親身後,牽住父親的衣裾,走出家門,目送王叔叔遠去。他永遠是微笑的樣子,偶爾回頭招手,踉踉蹌蹌的,高一腳,低一腳,踏上黑暗的回家土路。那個時候,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想,他會不會醉倒在路旁的小溪裡?會不會跌在田野裡睡著了?山裡的野豬會不會嗷嗷哼著嚇著他?還有,村外的野狗呢?

  父親總是取了一根木棒,遞給他,囑咐他路上留神。半年後,他艱難地抱回來一大把木棍,——哎呀,那都是我家木棍?他笑嘻嘻的,還給父親說,以後再也不用這些東西啦。父親微笑著。他不說話是對的。他們是默契的。有些話,是不用說出來的。當然,這個話,其實我也是知道的,王叔叔很快就要搬到學校新蓋的宿舍樓來住了。

  那些子夜時分寥落的寒星,在以後出門遠行的求學生涯中,常常不知不覺悄然退縮到我鮮亮的記憶裡來,一如此刻沉寂而清晰的城市。當時的我還小,還不懂得觀察那些美極了的星星。而現在,卻經常缺乏曾有的雅興,只在偶爾間,還會再去看一看我心愛的星空。如果現代人是這樣忙碌的,那麼我其實是很不想要如此無趣的忙碌。你瞧,唐愛國喝得太多了,現在他走路搖搖晃晃的,像始終站不穩腳步,又像害羞的孩子,總是忸怩著不肯站直。只我心裡是清楚的,我知道我自己還沒有醉,可是,我的腿腳,好像也不聽使喚的了。

  說起來,我們倒是一直在路上走著。我們沒有撞在店鋪的玻璃門上,也沒有走到白亮白亮的湖水裡去。這就說明我們是一直走在路面上的,對不對?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我們走錯了路?回家的路,從來沒有這麼遠。

  唐愛國站住了,喊道:「停,停下。」

  我說:「怎麼了?」

  他有些興奮地說:「他娘的,我要尿尿。」

  「尿就尿唄,用得著喊出來?」

  「找死!你走開!老子要尿尿。」

  「尿尿也這麼大張旗鼓?」

  「你不要尿尿——你的膀胱怎麼那麼大?」

  「我的膀胱很大?」我嚇了一跳。

  他嚷嚷著,這個傢伙真討厭,弄得我也開始想要拉尿啦。一個人尿尿就得了,幹什麼都要有人做伴嗎?

  我們親切地並排站在一起,相距不過一步之遙。他的臉背著光,我的臉也背著光。高高的燈柱,在我們的身後奢侈地揮灑著強烈的光線。我們站在彎著漂亮弧形的高架橋上,倚著燈柱,掏出脹鼓鼓的拉尿的傢伙,朝橋外面廣大的空間撒尿——也許太高,或太遠,我們撒出的尿(與大橋有著同樣漂亮的弧形),越過橋欄,朝黑暗的空中墜落,卻聽不到一點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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