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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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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笑了起來。是啊,好好的健康者,誰會喜歡醫院呢?後來,唐愛國來了。忘記說了,每一個新人——新出現的倖存者——的到來,都會給我們帶來驚喜和唏噓。我們會仔細回想,努力辨認,看一看來人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是見過的,還是沒見過的?每一個人都會努力回憶自己當時在飛機上所乘坐的位置。唐愛國走進來時的表現相當特別。他很朝氣蓬勃的樣子,一進門,別人一般都是熱情地打招呼,矜持或者活躍地挨個見面,握手。而他呢,他居然保持著一種姿勢,就是從進門開始,一直從口袋裡小心翼翼掏著什麼。這樣特異的動作,很像電影裡壞蛋掏槍的動作。當然啦,我們不會認為他是恐怖分子。只是驚愕地望著他,大家都沒法猜到他到底想幹什麼。到了最後,你猜他做了什麼?嗨!他居然掏出一張保存完好的飛機登機牌!……天哪,當時那架飛機的登機牌啊!真難以置信。誰會想到,他居然還保存著這個東西呢?在平時,不過就是一張普通的紙片嘛,可是他居然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個舉動,令所有的人都不能不瞠目結舌。頓時,整個場面沸騰起來。登機牌?噢,這不就是我們那次罹難的最好證明嗎?那張皺巴巴的舊登機牌的一角,甚至還留有被火燒焦的痕跡。天啊,他真是個有心人,居然保存著這珍貴的東西。他小心地將舊登機牌展示給大家看,開了個玩笑說:「喔,給你們看看,這是我的出生證明書。」 哈,出生證明書!好特別好幽默的名稱呀。淚水從大家的眼裡湧出。 「你們還記得不?當時,我可是特別清楚……飛機突然從我的眼前就撞出一個巨大的窟窿!把我嚇得半死,現在回想起來,還特別後怕。」他說。 連這個情景,也親眼看見了?上天啊。我瞅見他的左手腕,有一塊大的傷疤。正想問他,他就揚起了手臂……哎,果然,他說這傷疤就是那次大火燒壞的,他真是一個樂觀的男人。我記得,當年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從外表看,甚至還是一個剛從大學畢業的學生模樣。他的長沙塑膠普通話講得有特點,土氣而自信,且有特別的味道。此人令我一見如故。 唐愛國介紹自己,說他才來深圳二年,就遇上了飛機失事。他大大咧咧埋怨自己說:「真是撞見鬼了,可能是出門沒有燒香哩。」 他的情況,跟我有某種相似之處。我在港資公司工作,而其時他正在一家很大的投資公司做理財諮詢工作。曼聯知道那家公司,說那家公司在全球都是很有名。 唐愛國驕傲地點了點頭,問我要了張紙巾。我將整盒紙巾遞給他,他只抽出一張掩著鼻子,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我有鼻炎。」他大方地說。聽人說,做投資工作的人都很自負,這也許有某些道理。因為投資是一門新興的朝陽行業,只有高學歷高智商高水準的人才有可能參與。當時唐愛國的確是這樣的,外表看,這個人真是躊躇滿志的呀,自負的表情拒人千里之外。唯有對曼聯,他才流露出敬佩的眼光。當然,這是他得知曼聯原來是一家大公司的總裁後,才流露出的驚詫和佩服。 唐愛國對曼聯說:「喜歡足球?你跟曼聯隊有什麼關係?」 「呵呵,沒有任何關係。我本人不看足球的。」 「那是你父親的問題了。嘻嘻,你父親真逗啊,居然給毫不關心足球的女兒,取了一支歐洲足球勁旅的名字。」 她也笑了,說:「逗嗎?還有更搞笑的呢,你們知道嗎?還有人叫我曼小姐,暈死啦。」 「哈哈,他們以為你姓曼嘛。豈不是變成外國人啦?」 後來,馬絕塵來了。馬絕塵是深圳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他不是本地土著,而是來自北京。事實上,若要追根尋源,他來自江南,儒雅的舉手投足之間,有著一望而知的江南才子氣息。自此次相識後,過了幾個月,他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亞,澳大利亞實在太遠,中間隔著浩瀚遼闊的太平洋,我只知道,我們這裡冬天,而在南半球,在他那裡呢,卻已經是炎熱的夏天。 啊,南半球?說到南半球,我情不自禁就想起我所夢寐以見的南十字星座來,這是少年時期就產生的一個遙遠的心結。多少年來,我曾經攜帶這樣一個心願負笈讀書。多少個璀璨的夜晚,我曾經遙望漆黑而璀璨的星空暗暗思尋,如果有可能,我一定要親赴澳大利亞,在遼闊的澳洲乾枯而濕潤的土地上,親眼看看這南半球上空最明亮最閃爍的星座。馬絕塵教授真是何其幸運,只要願意,他可以常常看到它。要知道,南十字星座在南半球的知名度相當的高,澳大利亞、新西蘭這樣的南半球國家,都將它美麗的圖案印在自己的國旗上。馬教授這樣博學的人,即使沒有專門學過天文學,應該也會知道的。 馬絕塵自我介紹說他是江蘇揚州人。此人個子不高,有些瘦消。他仿佛生來有些貴族氣,沉默,雅靜,貝多芬式的嘴唇,敏感尖細的手指,伴隨著他的表達做出各種情緒化的動作,真是一副桀驁不馴、睥睨世事的姿態。少年時代,我曾經有過一段胡亂閱讀的經歷,逮著什麼讀什麼,對考古這樣極其偏門的學科,說實話,也曾經特別留意甚至著迷過。正史和趣聞交織著看,出土文物與盜墓筆記一併閱讀。那些盜墓者與遙遠古代的孤魂野鬼短兵相接的驚心動魄、匪夷所思的故事,和著少年的脈搏一起跳動,佈滿了我敏感多思的幽冥的天空,後來,才進化到對永無窮盡宇宙的熱切追尋。借助天文望遠鏡,我得以進入另一個殊異的外太空,一個世人完全陌生的世界。這種愛好,延續至今。馬絕塵教授的專長和獨特才華,使得我對他寬闊前額的大腦情有獨鍾,對他這個沉默傲氣的人,充滿好奇與敬意。他的太太名叫譚淑婷,與他的父母不合,為了遷就太太,他們離開北京,他從北京一所大學調到深圳大學任教,避開與父母的來往,以為這樣就可以廝守下去。到了深圳後,譚淑婷仍不滿意,她覺得中國人太多,城市太亂。她要他先出國,然後她跟過去。為了家庭,也為了自己,不得已他選擇了去國離鄉。一個男人,為了妻子一退再退,會不會一無所退呢?這個,現在尚不得而知。我對他被迫出國有些好奇。這個儒雅的男人,一直保持著沉默寡言。好不容易一番寒暄過後,我們才有了交談的可能。我特意將椅子移近他,然後小聲問他:「馬教授,中國經濟持續高速發展,成為整個世界關注的地方,你為什麼反而要出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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